月黑风高。
透过层层树影,江清晏抬头看了一眼乌云之后半遮半掩的残月,勒住了缰绳。
南方的风不似京城那般凌厉,而是带着湿气,循着盔甲的缝隙,直直地钻进骨子里,令人忍不住打颤。夜晚的丛林里什么都看不见,四下静得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不过也好,正适合夜袭。
自从西南王叛乱,江清晏率领南征的军队前来镇压,局面已经僵持了一个多月。南方丛林密布,气候更是变化无常,北方的士兵一时难以适应,更何况群山遍布,难攻易守。
好在前几日,敬王——当今皇帝的庶兄弟,一封信来里应外合,让南征的军队成功夺回了一城。
可惜,城是夺回来了,敬王本人却被叛军掳走了。
叛军在城中驻扎半月有余,一朝城破,蛛丝马迹根本来不及处理,江清晏才刚喝上一口茶,手下的将领便推断出了敌军的粮仓所在。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夜袭。
月光黯淡,风却凛冽,江清晏望向前方影影绰绰的屋舍,眼皮一跳,下意识勒住缰绳,心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将军,前面就是了。”身后的亲卫低声道。
只要几支点了火的箭,便可出其不意地毁掉叛军的后路,西南王的这场叛乱也就不攻自破了。
众人这么想着,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
“等等。”江清晏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亲卫一愣,想不出犹豫的原因。只要一声令下,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不出几日他们便可凯旋,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他心里有再多的疑惑不解,都没有再轻举妄动。他在江清晏手下不过一年,虽然比不上那些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们,但也从心底敬佩这位勇武果断的少年将军。
手段、计谋、气魄,江清晏没有一点让人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比起跟先帝打天下的老将军,都不遑多让。
树丛沙沙作响,却没有风声。江清晏心里一沉,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陷阱?埋伏?他向来缜密,自然考虑过城中的蛛丝马迹是叛军故意留下的可能性,可之前探路的人马却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是他们运气好,命大,还是自己身边另有叛徒呢?
他无暇多想了,因为下一刻,早就埋伏在此地的叛军蜂拥而上——
*
啧,到底还是大意了。意识回笼,江清晏没有急着睁眼,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与昏迷时没有变化,他心里自嘲一声,开始慢慢地试探自己的处境。
应该是在某处军帐里,暖暖的,还有点安神香的味道。他隐约听见了不远处士兵们的走动声,寒风吹在帐上的声响。
身上的轻甲和佩剑被缴获,伤口的疼痛让他更清醒了一点,双手被缚在身后,只有些许动弹的空间,但也足够了。
没过多久,一串脚步声接近,有些拖沓,不像是常年习武之人。
江清晏勾起唇角,睁开眼,果然,“被俘”的敬王站在了他身前,隔着几步之远。
一站一坐,明明自己才是居高临下俯视的那一个,对上了那双眼,敬王还是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面前这人就像是自己人生中的一道阴影,这么多年了都挥之不去。
“怎么?几年不见,你还是没什么长进。”江清晏低笑,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又是这种语气,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语气。敬王气得咬牙,狠狠地迈出一步,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缩了回去。
江清晏一点都不意外,反而笑得更欢了。
“所以说,你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一个苟且度日的‘王爷’,此生连京城都无缘再去,”江清晏动了动肩膀,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身后的那堆杂物上,“说吧,特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我弄到这里,想要什么?”
“呵,”敬王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无论江清晏再怎么神通广大,如今也只能任自己摆布,他试图做出一个胜利者嘲弄的表情,嘴角动了动,却看起来滑稽得很,“你那么聪明,猜不到吗?”
敬王没有等江清晏回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劝降不劝降的说法,只要把你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消息传回去,京城那帮废物,那群老古董,还有我那蠢得可笑的皇兄,还能再心安理得地混日子吗?”
江清晏没有说话,眼里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哦,对了,等我打上京城,你觉得熙和公主,不,现在应该是长公主了,我怎么处理比较好?”敬王笑得愈发猖狂,“毕竟是嫡长公主,杀了不合适,落人口实,还是远嫁了吧,我也不为难她,北方那么多部落,随她挑一个,你说如何?”
江清晏眼神阴沉,收起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一字一顿道:“你不该提起她。”
话音未落,他身形暴起,指间一块碎裂的玻璃镜片,瞬间割破了敬王的喉咙。
血溅了他一身,有一滴从他脸颊划过,留下一道温热的痕迹,他眼神晦暗不明,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杀神。
他很少露出这样狠厉的一面,无论什么荒诞世事,都一笑而过,玩世不恭、潇洒自在、浪荡子弟,那才是京城人眼里的他。而不是如今这样,被触了逆鳞,身处死境也要让人为此付出代价。
江清晏攥住了那块被他方才摔碎的镜片,指尖鲜血淋漓,他却像是浑然不觉。
他们搜走了轻甲、佩剑、暗器,唯独遗漏了这一个,被他贴身装好的,巴掌大小的镜子——十几年前,熙和亲手送给他的见面礼。
——“你以后要当将军吗?”
——“母后说,上战场的将士都有一面护心镜,这是我喜欢的,从南洋带来的,还是玻璃做的,送给你了。”
营地里骚动起来,一片片的脚步声向这里接近,那一霎,江清晏心里却没有想到家国山河,而是想起了被他错手放弃了的小姑娘,他的长公主。
可惜了,自己没办法再替她守住着山河了。不过,若是敌军真入了京城,以她那性子,也不会苟活着仰人鼻息,大概是提着剑,拼上性命战死吧。
*
江清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飘在半空,甚至低下头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尸体。
还行,不算难看。他托着下巴,仿佛是在点评自己的睡姿。
至于为什么他的魂魄还留在这里,大概是自己威名远播,黑白无常不敢勾吧,江清晏夸起自己来毫不脸红。
于是,他就这么晃悠着,等到大军来临,等到自己的尸体收敛入棺,然后,魂魄“坐”在棺材上,回了京城——不是他非要跟着回去,而是魂魄离不了太远——江清晏不太想承认自己的确很想回去,至少还想再看一看梁雁,熙和长公主。
当然,他得偿所愿了。梁雁站在人群后方,目送他入了京,吊唁他,冷着脸,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苦大仇深似的。
唔,也算是吧。毕竟自己当初是婉拒了她的。江清晏“叹了口气”,要是有机会,他简直想把当初的那个自己拎出来打一顿。
明明喜欢,却非要把人往外推,这不是傻是什么?简直比那个蠢皇帝还要傻。
他也看见了“蠢皇帝”,梁雁的亲哥哥,对着他的棺椁落泪,哭得真难看。
江清晏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个蠢皇帝能不能给点力,在自己走之后能不能守住山河。
不过,那都是他现在力所不能及的事了。江清晏转身,想要躲远点,再想点什么办法解决一下自己现在这情况,总不能一直这么飘下去吧。
然而,刚飘走几步远,江清晏便又顿住了。
他听见了梁雁的声音。在说什么?他转过头,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有半个“身子”穿透在白帐上,望向了梁雁的方向。
“殿下,您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吧。”梁雁身边的侍女道。
他看见梁雁抿了抿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红着眼眶,轻轻地摇了摇头。
只那一眼,江清晏心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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