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进去问话的小厮领人牵了马匹们到马厩去了,赵枚让陆源喂的是那匹毛色黑亮的好马。这一路上,赵枚都挺爱惜那黑马,专门让人给它刷洗,还自备了草料。
马厩是一片歪歪扭扭的棚子,陆源刚进去就闻到热烘烘的臭味。
嘎吱。
他推开门,背着一捆草料进去,走到黑马那位置,将草料倒入食槽里头。黑马鼻子里哼哼喷气,桃子大的眼睛瞪他一眼,低头去嚼起草料来。
马眼里尽是嫌弃。
“……”
这马跟着赵枚威风惯了,吃的也好,住的也好,这一下子待遇差了这般多,难免不适应。
陆源懒得与这家伙置气,站起身,拍干净衣摆上的土,转身就要走。
可这一转身,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陆冰凉。
陆冰凉站在不远处注视他,目光很轻,陆源隐约听见他疑惑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这疑惑的声音也非常淡,陆源听起来仿佛幻觉。
他披开头发,双手插袖,灰袍使得他和周身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你是……”他盯着陆源,似乎在回忆他是谁。
陆源道:“我是枚少爷的随从,小雀。”
“哦。”陆冰凉恍然大悟,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他这点极好,愣是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陆源觉得此刻他大抵是有些高兴的,毕竟堂堂百剑门的天骄,哪里有时间来和一个不起眼的小杂役说话呢?
陆源不知道他忽的出现在这里做什么,这个时间,难道不应该好好地待在房间或是大堂休养生息么?来这又脏又臭的马厩做什么?
陆冰凉站在陈旧的马厩的马厩边上格格不入。
陆源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登时后背发毛,难不成这家伙看出什么了?不过等一会陆冰凉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陆源便恭声告辞,要回到大堂去。
时间费太久的话,赵枚又要找着由头骂他。
再者陆冰凉和赵枚并不对盘。
陆源不愿意节外生枝,便推门要走。可他的手刚碰到木头门上,那道极富辨识度的声音就从后方响起。
“你真奇怪……”陆冰凉似乎在问他,也似乎在问自己:“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怪呢?”
什么奇怪?
陆源自知身体没有任何奇怪之处,自己的举动也并未露出端倪。他索性假装没听见这道声音,把门推开,抬脚要走。
这一次陆冰凉开口道:“你留下。”
莫不是真露出破绽了?陆源心里一惊,还是调整好神色转过身。“仙师有何指教?”
见他如此镇定,陆冰凉顿了顿,随后慢慢说:“你要死了。”他抬起一根纤白的手指指向陆源的眉心,从陆冰凉的眼睛里,一丝鲜红的绳连接在陆源的眉心。
陆冰凉“看”到他眉心的异常。
陆源摸了摸眉心,什么也没有。不过看陆冰凉的模样,他大抵是被种下什么手脚,只是陆源修为太低,凭他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陆源假装不信:“仙师?”
陆冰凉摇摇头:“我不是仙师。”
因为真正的仙人在天上,不在这凡里。
“敢问仙师我是生了什么病?又或者将遭逢不测?”陆源做出惶恐的模样,声音怯怯。
陆冰凉抿抿嘴,看陆源的目光几乎是看待半个死人了。
他说:“不是病,也不是天灾人祸。是养料。”
有些邪门的功法,晋升的时候为了让修为更进一步,不惜培育些修士作为“养料”,此刻陆源脑袋上这根线就是连接的关键。
陆冰凉瞬间知道些什么,方才进大堂的时候没仔细看,只觉得气息不对,不过现在再仔细看看,他就能猜出前因后果来。
赵枚需要药引。
这修炼法子,太阴损。不过陆冰凉对赵枚印象没那么深,对于他而言,赵枚只是一个稍微值得注意的麻烦罢了,和其他门派的天骄,也无甚区别。
他先前听说赵枚练的功法来路不正,急于求成,有时还要祸害些凡人杂役。
看来是真的了。
可那也和他没有太大关系,赵枚祸害的是自个手底下的人,陆冰凉还不至于去管这别人的事情。再者,陆冰凉也并非天性善良之辈,他知道还有许多修行者不惜走各种捷径,以求突破。
见得多了,自然也没有太大感触。
养料。
陆源登时知道赵枚的意图来,就说赵枚怎么转性了,却不想赵枚是要这样祸害他。
倒真是赵枚的作风!
陆源心底冷哼一声,面上依然惴惴不安,他想知道陆冰凉告诉他这些是有什么目的,便道:“养料?那是什么?”
陆冰凉也不急于向他解释,只是道:“有一线生机,你想活么?”
陆源越发入戏:“想。”
陆冰凉说:“我观你面善,便于你说说,能不能把握便是你的事情。”
陆源小心翼翼道:“仙师请讲。”
那模样,像极了死死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陆冰凉继续插袖而立,瞧着倒是仙风道骨。若真是一般人瞧了,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怕是要信上一两分。
陆源不信,他倒是看看陆冰凉要做什么。
“你知道你家少爷练的是什么功法么?”
“这……”
“他练的是杀人的功法,这练成后要死人,这练成前也要死人。”陆冰凉直切主题,“你就是那个死人。”
他说话直且狠,像一把刀子血淋淋把伤口挑开,露出里头的烂肉。
你就是那个死人!
他说话这样锋利是陆源没有预料到的,前世他与陆冰凉没有交际,只是远远见过陆冰凉的人影。一个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女,一个是苦苦求生的仆役。
没想到陆冰凉说话这样狠,他似乎并不顾忌赵枚或者别的家伙。陆源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只管说出来罢。不过这与地位无关,陆源是杂役也好,是更厉害的身份也好,陆冰凉说话的口气是不会变的。
陆源白了嘴唇,看模样是吓坏了。
“你若想活,我可给你一线机会。”陆冰凉接下来的话引起了陆源的警惕,他抬起手掌,掌心之中多了一块莹白的玉牌。
陆源能看出这玉牌是一道引踪符。
他若带着,这符的主人变能一直锁定他的位置,天涯海角也难以逃脱。
陆冰凉一推,牌子裹挟光团悬在陆源面门。
“你拿着这。”他说,“若你真遭遇不测,这牌子能替你挡一击。”
这假话说得一派坦然,陆源若不是知道这牌子的功效,只怕要被骗了过去。他知道陆冰凉要做什么了,他希望能将一枚棋子插在赵枚身边,把一切纳入掌控。
陆源要真是寻常杂役,遇着陆冰凉这样的举动只怕是当作天降馅饼。
陆源拿过牌子,问:“真能挡一击么?”
陆冰凉点点头:“秘境之内凶险,莫说是做药引子,别的时候也危险重重。”
陆源假意信了,热泪盈眶,当头便要一拜。
“谢仙师救命之恩!”
陆冰凉没有扶他,只是抬抬手,陆源的膝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阻止了弯曲。
陆冰凉点点头:“你去吧。”
陆源重重点头,随后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回到堂子里,赵枚已经不见,听说是回房休息去了。陆源也回到房间去,杂役的房间自然不会好,窗户纸破烂,风从空隙呼啦啦灌入。
他点燃灯,结果被大风吹灭。
他索性也不点灯了,就着黑暗吃了刚刚从堂子里领的馒头,又用凉水洗洗,裹着被子让自己入眠。
他回忆起白天陆冰凉说的那一番话来,看来赵枚是真心想要置他于死地。
来日方长,这账慢慢算。
*
房内。
黑衣弟子掌亮一盏灯,屋子顿时满壁光辉。他扭头去看陆冰凉,“师兄怎了?”
陆冰凉正拿着一卷书,看得很慢,黑衣弟子知道他这是分心了。若要是平时,陆冰凉不说一目十行,这看典籍的速度不满。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陆冰凉才翻了两页书。
“师兄莫不是担心此行出什么意外?这师兄倒不必忧心,我观这次来的,大多是些花架子。”黑衣弟子名唤王重山,为人精明,此行派了他前来未免不是有帮衬陆冰凉的意思。
他又说:“去年麻烦的是白川门的那大弟子,今年听说他出去修行去了,便换了一人。师兄既然不输卓师兄,自然也不必忧心。”
陆冰凉翻一页书,纸页刮擦声清晰可闻。
他抬头道:“并非因为这。”
“那师兄为何心事重重?”王重山问道。
陆冰凉手掌搁在纸面上,“我竟有些看不清我的前路。”
“天意没告诉师兄么?”
陆冰凉是忽然开窍的,那一日整个百剑门异象生起,有白鹤与大鹏的幻影穿梭在云间。原本沉默寡言,甚至说是愚木的陆冰凉变了,他睁开眼睛,坐于倾盆大雨之中,目光炯炯。
他的奇经八脉在那一天通畅无阻。
当众人赶到时,只见布衣弟子坐于山石上,分明是□□凡胎,目光却让人心惊肉跳。
王重山那时在外门担任执法弟子,他与众人赶到时,还记得陆冰凉说的话。
雨水从陆冰凉的额头滑落,他也一动不动,顽固像块石头。
他说:“是天意。”
是的,一切都是天意!
王重山务必坚信,陆冰凉的诞生就是天意,他自然不同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王重山这一番问话,让陆冰凉默了两息。陆冰凉微不可闻叹气,“看不清,前路雾霭重重,不见天日。”
从他今日见到陆源那一刻起。
命数就变得模糊。
*
第二日客栈陆陆续续来了更多人马。
陆源伺候完赵枚那只肥懒的灰猫,把它搁在软垫上,便要下楼看看情况。
雷云峡完全开启是在后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前往。客栈里只是一部分修士,还有些要从雷云峡的另一个方向赶来。
这其间倒是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波折。
一伙散修嫌那小厮们上菜太慢,便要剁了他一只手,客栈老板也见状不妙,上前劝说,却被一脚踢在心窝上,吐出一大口血块来。
陆源看得出他们是在故意找茬,大抵是受什么人指使。
这伙蛮横的家伙修为都不算低,其中甚至还有一名练气大圆满的修士。
没有人愿意招惹麻烦。
结果那陆冰凉却骤然出手,迅疾摘下那修士一条手臂,只留得那人凄凉惨叫。
陆源蹲在楼上,从夹隙里看着,暗暗评估起陆冰凉的实力来。出手够快,下手也狠,做完这些之后,脸色没有半点勉强。
其实大圆满和大圆满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他观那人不及赵枚。再者,陆冰凉已是筑基初期的修士,这看似一线之隔,实则是天堑。
那修士一行仓皇而逃,连法器都没顾得捡起来。
陆冰凉走到那跛腿老丈面前,伸手扶起,那老丈哪里被这样神仙似的人扶过,连忙惶恐道谢,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
陆冰凉说:“无事。”
他身边那黑衣弟子倒是替他把话补完了:“百剑门的修士,自然是要铲凶除恶,这些个散修,德行败坏,倒是该修理修理。”
老丈颤声感谢。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一方面为陆冰凉的实力折服,另一方面又觉着他光明磊落,多了那么一分好感。
陆源知道陆冰凉这么做的由头了,立威,其他的倒还是其次。这时陆冰凉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打量了一眼。
等陆源回视过去,陆冰凉又坐下来和那黑衣弟子说话。
王重山低声道:“这也是师兄的安排么?”
他以为是陆冰凉找来的人手,为了立威,他看着陆冰凉的目光越发敬佩。不愧是陆师兄,安排果然巧妙……
陆冰凉摇摇头:“并非如此,有人要逼我出手。”
王重山一惊。
“那师兄为何要出手?”
陆冰凉看了眼那佝偻身形的跛腿老丈:“他太老了,会死。”
可陆冰凉不是怜悯,只是突然想要做些什么,前路已经看不见了,这时做些相悖的事情看看能发生什么。
“师兄仁慈。”王重山说。
陆冰凉看他一眼,也懒于解释了。
陆源看完这事情的前后,转头回房打坐去了。这雷云峡毕竟和赵家不一样,那些人若是杀红了眼,陆源难以自保。
他再有底牌,区区一个练气二层能做什么呢?
雷云峡是吃人的地方,里头本就有许多凶兽异草,再加上赵枚不能动用修为,危险便又上了一层。至于阿狗……陆源想起那大肥猫来,心道指望这猫也不靠谱。
尤其是看见陆冰凉这闪电般的出手,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没有实力,什么都是空谈。
前世再如何呼风唤雨,现在不得还是一忍再忍?
*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开始准备启程。
赵枚这次不骑马,抱着阿狗在舒适的马车里打瞌睡。他现在不能动用灵气,看起来也和普通人无甚区别,该困顿时还是困顿,走路也会累。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皮毛,松软贴实。
女童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给赵枚扇风,扇得不急不缓,恰到好处。这是陆源被骂了许多次练出的,扇快了赵枚嫌弃又不是厨房生火,扇慢了他又说是没吃饱。
陆源是真的很想说自己没吃饱。
昨天晚上就吃了两个馒头,今早上还没来得及吃粥。
赵枚慢腾腾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拿着一枝芦苇逗猫玩耍。灰猫也是脾气大的主,纹丝不动宛如死狗,气得赵枚一把拿过陆源的扇子丢到外头去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陆源又一想,算了,反正手酸。
陆源还没忘记赵枚这厮要拿他当炮灰。
似乎失了灵气,赵枚的一些脾气也大起来,脸上的情绪也多些了。自然陆源挨的骂也多些了,赵枚骂起人来句句诛心,陆源恨不能一把拧断这厮的脖子。
要说现在他要杀了赵枚也不算难事,赵枚没了灵气,陆源还真能掐断他的脖子。
可惜陆源可不想因为一时莽撞赔了计划,他难得再有这样重来的机会,自然要格外小心些。
赵枚瞪眼,骂得陆源在内心戳了他无数刀。
“连这都做不好,也难怪该是杂役的命!”
陆源看着他不说话。
“你还看我,瞪我?信不信我把眼睛给你挖出来?”
陆源只好低下头。
“你低头做什么?哦,怕我挖了你的眼睛么?其实挖了也好,你的眼睛我看着不舒服,挖掉了自然顺眼。”
这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陆源又在心里头给赵枚记下一笔。这混账小子,想他陆源是谁?前世他一跺脚,无数人上来巴结奉迎,他一挥手,这小小的百剑门只怕也要连根拔起。
幸而赵枚只是嘴上说说,只要骂的爽了,他也就能消停许久。
陆源这一路头皮发炸,索性很快就到了雷云峡的入口。他忍不住打断了赵枚的刻薄话:“少爷,雷云峡到了,您要下车么?”
陆冰凉告诉他药引一事之后,他反而不那么担心赵枚对他下手了。在突破之前,哪怕他再犯些事,赵枚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赵枚沉下脸,撩开帘子,下头有杂役躬下背作肉凳。他一脚在对方背上踩出个灰扑扑的印子来,才下了马车。陆源也跳下马车,抬头去面前这口深谷来。
百丈高的崖壁平地拔起,裂开的缝隙露出一线天空来。两侧石壁均光滑耸立,没有生长树木或是杂草。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山谷里数不尽的大石。
大的有如巨象,小的也有野狗那般大。其上缭绕电弧,噼里啪啦一连串炸响,一串串看起来有如银蛇。
陆源慢慢吸一口气,平静地跟在赵枚身后。
类似风声的呼啸从头顶响起,而后有人大声笑骂。
“这练歪门邪道的赵小子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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