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上的儒服已经洗得发白，所背的行囊中只有厚厚的一叠书，约摸是囊中羞涩，才会选择在这里暂住。
谢景行跟在他们身后，听两人互相称呼对方，年纪稍长，留有短须的是方子瑜，另一名君子如玉，温润而泽的是苏谨之。
言谈间谈到来年春闱，想必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就是不知因何穷困至此。
这两人显然听说过这里的传闻，也不出来走动，接连几日都在房间里温书。
花妖的耳目灵敏，谢景行接连听了几日读书声，有些按捺不住。
他对这些书中的内容十分好奇，隐隐感到与自己生来所知的道理有些共同之处，听到酣畅处竟忍不住想要与人谈论。
只是，兴许凡人看不见妖。
谢景行的本体与苏瑾之所住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每晚谢景行都会趁着月色出来，与苏瑾之不止一次撞上，对方却想没看见他一样。
苏瑾之十分刻苦，时常挑灯夜读，这夜里谢景行又听到墙对面的读书声。
夜深了，苏瑾之的声音也不似往常那样清润，想必是困倦了。
读书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句含在嘴里，欲发未发。
谢景行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听不太清，却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吸引着他去探求。
就这样贸然闯入旁人的卧室终是不妥，谢景行没有去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夜。
苏瑾之应是对这一章困惑颇多，白日里与方子瑜谈论许久，又出了一趟门，快入夜方才回来。
这一晚，他又反复吟诵这一章。
谢景行再次感到了那种来自灵魂的吸引力，这次他回到了他的本体中。
谢景行并不喜欢缩在本体中，甚至对“这株花是他的本体”这件事始终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承认，那篇文章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不该这样，谢景行轻轻摇头。
若是那书生能看见他，他就有办法让那书生邀他同看。
妖灵凡人不能看见，那么那样一朵洁白如雪，芳香四溢的奇花呢？
苏瑾之向来起得早，这一日尤其早。
他穿好衣服，推开窗时，外面那一轮明月还未曾彻底落下。
天色蒙蒙，灰色的天光中有一朵洁白莹润的花缓缓开放，散发着柔光。
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朵花，来的那日，苏瑾之就看见了这样一株花。
如废墟上洗净铅华的一抔冰雪，如海底深藏的一枚珠玉，美好得引人遐思。
若是爱花之人见了，怕是不会忍心让它长在这样一座废园中，与杂草为伴，任虫鸟啄食，盈盈一朵芳华盛开，却无人观赏。
这也是为何，苏瑾之会选这个房间。
但苏瑾之向来有着非同一般的自制力。
在这里住了这些天，他一次也没有靠近过，只是远远看着。
没想到今天就让这样一朵花开在了他的面前，那一瞬间苏瑾之有些呆愣。
只是一瞬，他又回过神来，开花极盛，恐易凋零。
苏瑾之轻叹着，有感而发：“繁华尽处落花深。”
然后，他走了出去，来到这朵花面前，没有犹豫地伸出手，掐在细茎上，想要折下这朵花。
花却在他还未用力的时候凋零了，那一瞬间的盛放直如昙花一现。
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如同落了一地霜雪。
苏瑾之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异状，又走了回去。
这夜里，苏瑾之邀了方子瑜夜谈，月华从没有关上的窗照进来，随着月华进来的还有一个透明的影子。
屋内，两人正在谈论这几日困扰他们的那篇文章。
他们坐在桌边，除了两人坐的椅子，旁边还有一张多余的椅子。
这是邀请自己一同讨论文章？
明明看不见自己，自己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看这本书的意愿，苏瑾之就算发现了他的存在，又为何会直接邀请他共论文章？
谢景行有些怀疑，苏瑾之是针对他而来。
不过，就算是如此，谢景行还是决定走上前。
他走到桌前，坐在椅子上，坐姿端正。
认真听完两人的讨论，谢景行发觉他们谈论的内容有些不对。
他看向那本书，书正翻到他们讲的那篇最后三段。
“日月往来，不可即焉；草木枯荣，不可转焉；岁既往矣，不可追焉。”
“然日月盈亏而不缺，万物消长而不绝，春秋代序而不歇。此有情耶？无情耶？”
最后还有一句话，看到这句话，谢景行便手中出现了一支笔，下笔千言，不多时已经完成了一篇文章。
正是以这一句话作为题解。
有金色光芒落下，苏瑾之却仿佛看不见，唯有谢景行将光芒尽收眼底。
大道馈赠。
方才那一句是大道至言，并非是夫子文章。
似乎与他先前所想的不一样。
一个书生为何看的不是圣人文章而是这些？
那金光落到了谢景行身上，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凝实，接着他听见砰的一声，正对上方子瑜惊骇莫名的眼神。
再一回头，就见苏瑾之脸色苍白，他在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就血色尽失。
第二日，两人整理好行装，匆匆走了。
谢景行可以肯定，苏瑾之并没有被突然出现的自己吓到，却不知为何也一起走了。
他没法离开，也就先不去追究，只细细琢磨那篇文章。
最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句大道至言。
谢景行从白天坐到黑夜，不放过天地间任何细微的变化。
眼见轻风来去，清露消涨，叶落草生，日升月降。
一颗随风落在他脚下的种子不知何时发芽。
谢景行终有所得，挥笔写下一句：道是无情却有情。
大道无情，却又是最有情的。
相比这世间的生灵而言。
谢景行心中有一分明悟，自己正在渡劫，而这劫，与情有关。
而谢景行的情在何处？他笑了笑，笑中尽是洒脱。
明白了这一点，他回看自己栖身的那朵花，将之收至掌心。
那花没入掌中，消失不见。
而后，谢景行开始等待，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将他带出这里的人。
他得了那一点大道馈赠，并不足以摆脱束缚离开这里。
还需得到天道认可，再了结因果。
而后不久，再次有人进来，正是苏瑾之。
见到他，谢景行有些惊讶，并非是惊讶他的去而复返，而是因为在他的眼前，有各种各样的气交缠在一起，而气的源头正是苏瑾之。
他的身上有浓稠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掩盖住的紫气，还有一缕淡薄却不容忽视的白色灵光。
那是——
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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