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道士与花妖

    记忆是真不假,廖玉亲自经历了廖瑜与朱衣的两世,自然有这份记忆。

    但他把自己当做朱衣,就有问题了。

    让谢景行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

    三世镜能照见三生,那他的看到的那些画面,“越之”身死,自己踏入一道裂缝,就都是自己前生所经历的了。

    谢景行还记得那幻境中的“越之”金石玉质,贵气横生,显然不是精怪之流。再加上他会的阵法,他们应当是修行中人。

    本为修行中人,如今却在此处,旁人看他都是“顾凝之”的模样。

    谢景行这些日子以来遇到这么多人,廖玉还是除了宁霄以外,第一个认识顾凝之的人。

    说来奇怪,顾凝之是顾行之的胞弟,世人却只知顾家有子字行之,不知还有一个顾凝之。

    谢景行便问道:“你认得我”

    廖玉神情奇特:“认得,我怎会不认得。毕竟,你是他的…情劫。”

    这个他,指的是——

    谢景行有几分猜测,试探道:“你是说我是那廖瑜的情劫可他的情劫不是你吗?”

    “我是……”,廖玉猛然止住话头,看着谢景行冷冷一笑:“现在他的情劫是你,但以后你就不是了。”

    随后蓦然出手,向他袭来。

    阴云漫布,鬼气森森,黑气中有无数阴魂怨鬼嚎哭,这番威势,与方才截然不同,讲好像刚才他是故意输给宁霄一样。

    这时候的廖玉,像极了幻境中见过的红衣鬼仙。

    但他分明不是朱衣,应当是有人借势给他。

    他出手狠厉,挥手间就将个宅院毁了一半。被黑气侵蚀的地方凭空消失,不管是死物还是活物,都被鬼怪撕裂殆尽,只剩下漆黑一片。

    这一手不止是侵毁了实实在在的宅院,甚至穿透了时空,将幻境中位于过去的事物也毁坏了。

    幻境的画面还停留在谢景行离开的那一幕,大妖出世,人心惶惶。

    他的黑气与那大妖的气息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就像是那大妖造成的破坏。

    谢景行周围的空间被一点点吞噬,他避无可避,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御敌的招式。

    谢景行猛然变了步法,步伐带着奇特的韵律,将利爪避开。

    身形潇洒自如,袖舞清风拂明月。

    风吹叶动,竹管相从。

    若乐九变,人鬼可得礼也。

    此地虽非宗庙,也无黄钟大吕相配,谢景行手下却毫不迟疑,拿出随身的笔,临空而就一篇文章。

    刚开始他要一字一顿,写得十分艰难,到了最后,已然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笔上无墨,他却凭空写出一行行字。

    落笔飘渺似云烟,轻飏如羽翼。结体圆润,如鱼入水,酣畅自然。

    尽得山形水势,意度磅礴,气象恢宏。

    这一行行字光芒大作,文气氤氲。

    这些字穿透了漆黑的空间,回环如练,摇曳如龙,在廖玉周身盘桓,压制住他身上的黑气。

    字上又现出飞禽走兽,山川草木之象,冲散了廖玉背后的鬼影。

    又重新化作一个个字符,没入廖玉的身体。

    廖玉被金光包裹,脸上的怨毒之色退去,被禁锢在原地。

    谢景行问道:“我从未与那位廖瑜相识过,又怎会是他的情劫?”

    廖玉答到:“我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情劫。至于你为何会成为他的情劫,我也不知道。”

    谢景行继续说道:“你可知廖瑜已经不在人间

    廖玉一脸震惊: “什么,他死了?”

    在他的记忆里,廖瑜应当依旧做着他的昆仑掌门,逍遥物外。又或许已经飞升,从未想到他会死。

    “是啊,他没有忘记朱衣,后来一直活在愧疚中,最终死去。”谢景行不知道当年之事的细节,但他能猜到大致情形。

    “他怎会后悔他那样的人不应当一直心如磐石,直到飞升吗?”廖玉不敢置信。

    “不,他确实死了,还转了一世。”

    谢景行步步紧逼。

    “你忘了么?第二世你亲手杀的他。你既然已经杀了他报了仇,为何还要念念不忘,找他报仇?”

    “我不知道什么第一世,第二世,只知道他负了我。”

    廖玉脸上神色变幻,眼中尽是挣扎。

    果然,廖玉得到了是真的记忆,他有朱衣第一世完整的记忆和仇恨,那感情不见得有多深,恨却是真的。

    能扰人心智到如此地步的,只能是…魔。

    而这个魔,盯上了宁霄与他的师父,或者还有他们所在的昆仑。

    压制住廖玉后,谢景行趁幕后之人对他的控制削弱,一点点动摇廖玉的认知,让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谢景行还欲再说,却猛然感到这处空间开始动摇。

    有人想要从外面强行进入。自从谢景行和宁霄进来之后,这处空间就被密闭起来。

    这段时间,外界已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相必是有人发现宁霄失踪,前来找寻吧。

    廖玉是同样的想法,他心念一动,天空就变得透明起来,映出外界的景象。

    来人穿着蓝白相见的道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极,面容有几分熟悉。

    谢景行回头看看幻境中被定格的画面,正是在幻境中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昆仑弟子一模一样。

    廖玉认得昆仑的服饰,记忆错乱的他却认不出这是曾想要收他为徒的现任昆仑掌门。

    他并未现身,而是问道:“你是何人?”

    他的声音传到外面,来人遍应道:“本座昆仑掌门。”

    廖玉想到谢景行刚刚对他说到廖瑜已死,而眼前这个昆仑掌门显然不是廖瑜,犹不死心地问道:“廖瑜何在?”

    被问道的人思索了一下,说道:“师祖早已在两百年前仙逝。”

    两百年,真的是自己忘记了么?

    廖玉惨笑一声,心神大乱。

    昆仑掌门来之前就得知宁霄是追着廖玉的踪迹而来,料想此人是廖玉,只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些问题,感到有些不对:“本座虽与你仅有两面之缘,却知你玲珑透彻,不是助纣为虐之人,你可是被人挟持?”

    廖玉听到昆仑掌门说两人见过两次,他却毫无印象。若自己早就知道现任昆仑掌门不是廖玉,又哪里会不知离当初已过了两百年。

    他以为只是二十年而已。

    他细细梳理自己的记忆,发现他有着当年朱衣和廖瑜的大部分记忆,却不记得朱衣的来历,也不记得朱衣最后是如何投胎转世的。

    而他同样有着身为廖玉的记忆,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对接触过的人却很陌生。也不知自己处在什么年代,不记得自己宁霄师徒,只记得宁霄是昆仑大弟子,而自己曾与他接触过。

    数不清地记忆碎片席卷而来,他抱住头愣在原地。

    昆仑掌门察觉到结界开始变得薄弱,挥使手中的拂尘,欲破开结界。

    与此同时,谢景行也动了,他三两笔勾勒出一张弓,拉弓射弦,射向薄弱处,与昆仑掌门之力会集在一起。

    眼看结界裂开了一条缝,裂缝正在肉眼可见的扩散开来。

    忽而廖玉直起身,双目幽深如渊,脸上早已没有了挣扎的神情,而是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这笑容在廖玉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放大,竟是说不出的魅惑。

    他伸出两指,隔空夹住谢景行写出的箭,轻轻一用力,箭化流光,自行补全了那个裂缝。

    而外面的昆仑掌门不用他亲自动手,就被自己的术法反噬。

    黑雾散去,结界露出了本来面目,上面符文闪烁,流光异彩,没有半点邪气,而是靠灵力运转。

    昆仑掌门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惊怒道:“竟有人族修士与你勾结!”

    而谢景行关注的却是另一点,他透过廖玉的身体看向幕后之人,肯定地说道:“是你控制了廖玉,你是魔。”

    自从这个魔现身后,谢景行就感受到了。

    而自从他知道是天道将他变作谢凝之之后,他就不再隐蔽于人前,旁人都能看见他。

    只分两种,一种是以为他是谢凝之,另一种是看到他本体的。

    那魔出现后,视线在他身上停驻了几息,就是不知是哪一种了。

    魔选择回答昆仑掌门的问题,他一笑:“谢家王朝已历千载,昆仑独大,自然有人想要改朝换代,有人想要推翻昆仑,坐上修界首座。”

    果然是向着昆仑而来,谢景行的猜测没错。

    昆仑掌门听到这句话,脸色却十分平静:“谢家王朝气数已尽,昆仑也无心首席之位。本座知道,人心不止,就算能阻止这回,也会有下一回,就让他们争去吧。只是改朝换代虽免不了流血,但要争修界首座却大可不必如此。你附身在廖玉身上,一是因为他的体质,二是因为你的身体已经消亡,只能附着在他人身上。本座可有说错你虽暂时占了上峰,但本座早已通知昆仑弟子前来,你怕是讨不了好处,各退一步如何?”

    就算昆仑不想争,就算如今修士对妖鬼已不再动辄打杀,面对一只魔,也不该是如此态度。

    昆仑掌门竟对宁霄如此看重

    魔自然也发现昆仑掌门对宁霄十分看重。

    随即嗤笑一声:“堂堂昆仑掌门如此示弱,是因为那宁霄吗?果真是师徒情深啊。”

    昆仑掌门并不做什么假意对宁霄十分冷淡,借机救人的戏码,而是直接承认:“他将是下任昆仑掌门。”

    他很确定这只魔实力大减,借助人修的术法才能暂时另他受伤,若是真正对上,还不知谁输谁赢,更何况还有三千昆仑弟子就要赶来。

    魔觑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会就这么放了人族的气运之子?”

    昆仑掌门终于变了脸色:“那叛徒连这也告诉了你?”

    他周身灵气剧烈波动,形成漩涡,显然已经勃然大怒,对自身灵力失去了掌控。

    然他又如何不怒毕竟宁霄身上担着整个人族的希望。

    魔早就从无数人破碎的记忆中拼凑出了真相。

    四百年前,昆仑出了个有望飞升的廖瑜。廖瑜生来就梦见九重天阙,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仙。

    成仙是因为他在梦中看到了一个人,若是成仙,必定能够再见。

    后来他遇到了与梦中人相似的朱衣,自觉此生圆满,却依旧不能忘却成仙之事。

    他早已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想要见到那个人才成仙,还是仅仅只是想要成仙而已。

    后来许多年,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得知朱衣死讯的时候,他只茫然了一下,便恍若无觉。

    后来见到朱衣的时候,他送朱衣入了轮回。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自己也曾想过与一人相伴终生,却因多年梦寐,最终选择了成仙。

    后来他成为昆仑掌门,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立下无数功德,却因情劫未过,始终无法飞升。

    终有一日,寻访到那海外仙岛,有人对他说道:“情不成劫,人视之为劫,劫乃成。”

    他恍然大悟,带着遗憾逝去。

    第二世,他一出生就被抱回门中,却因事入凡尘,遇到了那个一身红衣的人。

    最后死去,连魂魄都破碎不全。

    因了这件事,修行中人再不轻易到凡间。

    两百年后,就到了第三世。

    第三世,宁霄一出生就被保护起来,昆仑掌门早早算出那个宁微是他的情劫。

    却不成想,最终宁霄还是宁愿违抗师命,下了山,随后受了重伤,元神离体。

    幸好,他醒了过来,虽曾筑下大错,但向道之心依旧。

    且因顾行之与宁微之事,放下了心中对宁微的好感,仅余愧疚而已。

    谢景行终于知道,明明苏瑾之为天道所钟,却没有人修和妖魔找上他。

    原来宁霄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气运之子。

    神君失踪,久不曾归位。

    这个世界秩序渐乱,宁霄就是下一任神君的人选。

    到如今谢景行见闻的这些人和事,或多或少与宁霄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天道将他变作顾凝之的模样,是想让他作为宁霄此生的情劫,助他成神,最后得到气运。

    要得到气运可以用很多方法,为何要如此迂回,是因为“大道不容”么?

    况且要成为神君,宁霄所要经历的磨砺竟然仅仅是情劫?

    这三世他在修行路上,除了那两段情外,再没遇到什么困境。两世都是天资卓绝,兼有宗门爱重,一路顺风顺水,修炼到地仙,成为最有望飞升的人修。最后因情劫陨落。

    这个世界的本源,竟是以情为主。

    谢景行感到不可思议。

    昆仑掌门沉声说道:“你想绝我人族气运?”

    魔族答非所问:“六百年前,我生于混沌,不知自己来历,独自避世而居。后来有人对我说,你若无趣,不妨去看看这大好河山,他不知我是魔,我也不知。看了人间,有了欲望,我才知道我是欲念深重的魔。”

    他的脸上有的,似乎是……恨意。

    这恨不像廖玉那样是被人为转移到身上的,而像是刻入骨髓的沉沉怨恨。

    “你恨他?”谢景行下意识问道。

    “我是魔,凡事随心所欲,为何不能恨?”魔对其中的缘由不提一字。

    谢景行看入他的眼,如临深渊。

    深渊里慢慢现出景象。

    这是一个黑暗的所在,仅仅在半空点缀了几颗亮光。

    他独自呆了数百年,看着他不变的景色。

    忽有一天,有人路过,问他的名字。

    他看着这处深不见底地所在,为自己取了个名字:临渊。

    来人便笑道:“兄台如此风姿,又与在下名字中同有一个渊字,不如随在下一同去看看那大好河山。”

    临渊拒绝了。

    两年后,这人再次来到。

    临渊说“好。”

    但这人随即消失不见。

    只剩下临渊踌躇良久,最终去了人间。

    临渊生而为魔,天生就能勾起人心中最隐秘的欲望。

    人仙妖魔都不例外。

    他见识到了外界的情和欲,便不再是当初无知无觉的他了。

    有了七情六欲,也有了…怨恨。

    六百年前,再加上两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渊字。

    谢景行想到了浮生录上的记载,笃定道:“那人姓谢,名景渊 ”

    魔终于正眼看他:“你知道他?”

    果然,魔做这一切,未尝不是因为他曾经遇到的那个人是谢景渊,曾经做过皇帝。

    谢景行说道:“你对谢景渊有恨?但你也不至于就此插手人间事。”插手人间之事,就是讲自己暴露在天道下,对他应当是弊大于利。

    魔说道:“六百年前,谢家王朝气数已尽,却因谢景渊向天借数,生生延续至今。到了如今,也该还了。”

    怪不得谢家王朝延续千年,原来是看似对谢家王朝毫无留恋的谢景渊做的。

    而魔之所以敢明目张胆,谢景行想到一个可能,认真地辨认魔身上的气息。

    果然,这一刻,谢景渊在魔身上看到了天道气运。

    原来如此。

    宁霄虽是天命所归,有天命的却不止他一人。

    宁霄是未归位的神,这位却是魔。

    一方代表人仙神,一方代表妖魔鬼。

    两方对立,皆有天命在身。

    此方世界的本源并非仅仅是情,天道在下一局棋。

    以情作局,内里原是神魔之争。

    地府动荡,妖王失踪,是这场争斗的前奏。而胜负,最终应在人间。

    向来都说邪不胜正,此方天道竟毫不偏袒。

    他们身上的气运不相上下。

    宁霄成神之前的磨砺是三世情劫,那给魔的考验又是什么

    看这魔一副重伤的模样,之前竟伤到连身体都没有了,只能暂时控制住廖玉做下这个简单的局,引他们前来。

    魔撑不了多久,为何不选择韬光养晦,而是直接揭开一切?

    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抓住,也不担心宁霄会逃脱。

    谢景行心如电转,魔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宁霄此生注定还有一情劫,没想到被人生生打断,如今我只是再现了本来属于他的情劫而已。三世镜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幻象,若是他自己沉溺,谁也救不了他。而现在,他一时是出不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谢景行身上,说道:“除非,有人肯进去和他一同亲历幻境中的一切,然后自行醒来,再把他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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