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院出去, 阿柔便看到许多官兵配着刀, 点着火把, 看那排场, 简直要将她们家团团围住似的。
带头的还是上次来捉拿江敬武的捕头。
因为上回的事儿, 多少与他打了些交道,知道他姓罗, 沬州人士,武举出身, 儿子刚刚满月。
“巧啊, 罗捕头。”阿柔上前说道。
江敬武和几个哥哥都在,罗捕头的态度远比上一次要恭敬,见了阿柔, 还朝她作揖。
“四姑娘这话叫人怪尴尬的。”罗捕头说,“上头的命令,咱们总得听不是?”
阿柔笑笑,旋即在三哥身边坐下,体贴地说道:“按规矩办事嘛, 我省得。”
罗捕头当即出了一身的汗。
上回,他亲眼见识了这位四姑娘的手腕, 知道她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柔软、好招惹的。
但是这一次,他们的罪的人, 也并非什么衰败的皇亲国戚,而是真正权倾朝野的重臣!
郑太傅啊!
那可是今上曾经的老师,身份自不必说, 能力也是一顶一的。
他每年都要来沬州,知府大人正想不到法子恭维他呢,得知他的东西被偷了,激动得差点儿摔在地上,连夜就把他们给派来了!
天知道,罗捕头有多不愿淌这趟浑水,但没办法。
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与阿柔说:“您能理解,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开始?”
“开始什么?”阿柔抿了口茶,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
罗捕头胸腔一麻,连忙将情况又说了一遍:“太傅大人丢了些东西,有线索说,好像在您这儿。”
“哦?丢了什么?”阿柔又说。
“说是些价值连城的兵刃。”罗捕头如实回答。
阿柔点点头,直接回答他:“我这儿,的确是有这么些东西。”
“真的?”罗捕头表情僵了僵,“那,可否……”
江敬武和几个哥哥都意外地看着阿柔,除了大哥,他们并不知道长公主过来做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阿柔是什么意思。
“不能给你。”阿柔说道,“因为那东西是别人暂存在我这里的。除非你们先去问过她,得了同意,我才能上缴。”
听她这样说,罗捕头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她偷的就行——既然是别人塞给她的,罪名就落不到她头上,即便太傅追究,也不会牵连到她,自己也就不用跟着遭殃了。
“这样啊,不知给你东西的人,眼下在何处?”罗捕头说道。
阿柔抿了口茶:“不远,正在纳兰府。”
罗捕头:“……”
“您别说笑了,纳兰府不是和您……”
一句话没有说完,阿柔就打断他的话:“您才说笑了,小周夫人是我姨母,咱们两家感情好着呢。”
“是是是。”罗捕头擦擦额上的汗,心说,上次闹成那样,真好就有鬼了。
阿柔与他说道:“行了,你去纳兰府找人问罢。”
“啊?”罗捕头僵了僵,“这,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阿柔说,“有人说东西在我这儿,你们就带人过来搜——别人的话能信,我的就不行?你们的判定标准是什么?”
罗捕头忙把锅都推出去:“我们自然是听知府大人的,他让咱们去哪儿,咱们照做就是。”
阿柔:“……”
看来,还真让妹妹给说对了。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冤枉的,也不会区区一个真相,而去节外生枝,开罪皇亲国戚。
——只说是在纳兰府,他们就怕成这个样子,若得知陷害她的是长公主,态度还不知道会转变到什么地步呢。
“那你想怎么样?”阿柔看着罗捕头。
罗捕头两股颤颤,哆哆嗦嗦地说道:“既然东西在您这儿,就……不如先让我拿回去交差?”
“拿了东西就能交差?”阿柔笑道,“太傅大人丢了东西,不用查明原因的吗?”
罗捕头噎了噎,自然明白阿柔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才一个多月,接连出了两起重大事件,还都跟江府有关。
已经足够引起知府大人的注意了。
一听见有人说太傅丢的东西在江府,立马就让他们过来彻查。
但罗捕头没有想到的是,阿柔会直接承认。
这样一来,他反倒被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现在回去请示知府。
——如果直接把她带走,江家人肯定不会同意,可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么多人看着,根本说不过去。
所以,只能先让她们把东西交出来,请示知府大人之后再做定夺。
毕竟堂堂太傅大人,东西找回来之后,应当也不会追究那么多,况且,这些东西还是别人塞给江姑娘的。
真不是他有意偏袒。
而是因为,江家这几年的蒸蒸日上,沬州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总不至于命都不要,冒险去偷朝廷命官的东西。
想也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罗捕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阿柔淡然一下,“这样罢,我跟你走一趟。”
这话一说出来,几个哥哥脸色就变了。
尤其三哥,既着急又担心,连忙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大牢岂是什么好去处?”
阿柔给了他们一个稍安勿躁地眼神,但笑不语。
二哥也劝道:“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那些东西根本就和咱们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担下这份罪名?”
几个哥哥情绪都有些激动。
江敬武却好像十分信的过女儿,知道她每一个决定不是没有理由的,便暂时没有说话。
“要去也是我去。”大哥带着几分威压看着阿柔,不想让她涉险。
阿柔却根本不觉得去大牢有什么一样,甚至语气轻松地说:“只要将东西还给失主,把事情说清楚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冲大哥眨眨眼睛,阿柔转头问罗捕头:“对吗?”
“是是是。”罗捕头连忙应声。
几个哥哥顿时明白了阿柔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无奈地看着这个妹妹。
早知道她脑子活,没想到胆子也这么大。
“罗捕头也是按规矩办事,不好让他难做。”阿柔走到大哥跟前,小声说道,“放心。明日外公见我不在,定然是要过问的。对了,别告诉蜚蜚。”
说着,就要跟罗捕头离开。
即便知道她不会怎么样,几个哥哥也不可能放心让她去坐牢。
三哥连忙拉住她:“左右是要抓江家的人,咱们家人还少啊,轮得到你?”话锋一转,“二哥代你去。”
他其实是想自己去,故意这样说,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谁知,二哥竟然大义凛然地点头:“嗯,你在家等消息,我随他们走。”
“也轮不到你,你还得念书呢。今天无论谁去,那个人都不会是你。”阿森横一眼阿林,心说这哥怎么这样实诚?
他要参加科考,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
大哥挑了挑眉,看着一脸菜色的罗捕头,问他:“要不,你把我们都抓了?”
“江大爷,你可饶了我罢!”罗捕头哭的心都有了。
今年怎么回事儿?几次三番犯在他们手里。
“好了。”阿柔说道,“就一个晚上,而且,马上都半夜了,狱卒也是要休息的。”
冲哥哥们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明日请早啊。”
江敬武在兄弟三人后面,望着女儿,也是担心的要命,阿柔却故意把他搬出来:“阿爹,那我去了,你记得帮我打点一下。”
“诶?”江敬武冲她伸手,本难地想拦,闺女却直接跟着罗捕头一起走了。
江敬武这下哪里还睡得着?
连忙问阿木:“东西呢?拿来。”
罗捕头还没有走远,原本是想让人跟阿木去拿包裹,一起带回衙门的,听见这话,震惊地转过来看着他。
“哎呀,你差不多得了,”江敬武气急道,“人都让你带走了,还想怎么样?”
罗捕头:“……”
-
到了审刑处,罗捕头亲自将阿柔送进大牢,特意找了单独的牢房,派人清理干净,才让她进去。
但毕竟是牢房,清理得再干净,也透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儿。
阿柔也不怕这些,只气定神闲地坐在桌边,打量着牢房里的一切,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板床和薄被时,本能地拧了拧眉,却什么都没有说。
“四姑娘,条件有限,实在是委屈您了。”罗捕头为难地说道,“要不,我在这儿陪着您?”
阿柔:“……”
“深夜还劳烦您,委屈您才是。”阿柔看着他,脸上是惯有的微笑,“就按规矩办罢。”
这种环境下,罗捕头被她拿自己屡次用来搪塞她的话来搪塞自己,就跟让她扇了一巴掌似的,面色极难看。
阿柔也不是要成心刁难他,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那……罗某便去交差了。”罗捕头说道,“有事就喊狱卒,我已上下交代了。”
他还挺上道。
阿柔点了点头,沏了杯热水。
也不喝,就那么清清冷冷地坐在桌边,盯着杯子里的水看。
她坐姿十分端正,腰杆挺直,秀发垂在后背,锦缎一般,整个人看起来规矩又漂亮。
本以为今夜注定会难熬了。
没成想,罗捕头刚走,就有一伙人急匆匆赶过来,脚步忙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着火了,他们正慌忙逃命呢。
阿柔的视线从水杯上移开。
随即,见到一个身着官服的胖男人被狱卒拥簇着,走到她牢房前面,隔着门上的小窗户紧张地往里打量。
正是知府大人。
阿柔挑挑眉的功夫,狱卒就将牢房的门打开,知府大人一脸的谄笑,搓着手走了进来。
“是江四姑娘吗?”知府边笑边说,“你看我这手底下的人,办事真是不利索,怎么还把您给请进来了?哎呀,这都是误会。”
知府笑笑:“只是听说东西在您那儿,叫人去看看罢了。”
阿柔也冲他笑,却叫他脊背发寒。
“我想知道,是谁跟您说,东西在我那儿的?”阿柔问他。
见他一脸尴尬,替他回答道:“叶灵芝?”
萧如茵说过,叶灵芝父兄均在兵部任职,想来,与知府大人应当是认识的。
而且,从上次陷害的事件来看,他定然已经知道,太子和长公主来了沬州。
不过让他帮忙惩治几个小人物,就能在纳兰一脉混个脸熟,如果她是知府大人,她也乐意。
但是,上次这人不是做的挺好吗?
这一回,怎么怂得这么快?
“江四姑娘,这些真的都是误会啊!”知府大人只想着赶紧把这尊佛给请走,“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力,让您受了委屈,您放心,我定好好惩治他们。”
说着,又赔笑:“马车已经备好,这就让人送您回去?”
阿柔还没有说话,他身边的狱卒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瞥着知府大人。
平素这位爷的脾气有多暴躁,他们可都是有目共睹的,连对他亲娘都没有这么和颜悦色过,这个丫头是什么来历?
竟然让知府大人如此低声下气!
狱卒们不知道的是,知府大人也不想这样啊!
他也是刚刚得知:江家的主母,竟然是太傅失踪多年的亲女儿!还是小周氏的继表姐,更是国舅爷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妻!
坊间现在还流传着,国舅爷为前未婚妻守孝三年的痴情言论呢!
这几个人,他谁都得罪不起。
何况,秋闱在即,今年,太傅极有可能还是考官,而他宗族里有几个子侄,正准备趁太傅来沬州过端午,好好在他老人家面前露露脸。
哪里能想到,脸的确成功露了——却是要伸过去给他打的那种!
这个叶灵芝,可把他给害惨了!
早前,知府大人成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留意这些流言蜚语。
直到,今日同小妾闲话家常,他那位小妾在贵妇之间素来活跃,谁家后院那点儿事都瞒不过她。
妇人家,想不到那些层深的东西去,还是当玩笑话与他说的。
结果他一听完,吓得险些从床上滚了下去!
狠狠扇了小妾一个巴掌,怪她没有早点把事情告诉他,紧接着,便匆忙穿了衣服赶了过来。
每年的烟火大会,他也是要与江家打交道的。
平素只觉得江敬武为人老实敦厚,做生意实在,最重要的是极有钱,还大方。
哪里会想到,他的后台竟然如此吓人?!
知府大人是真的怕了,恨不得求这位江四姑娘赶紧离开,她在这儿多待一刻,他这心里就不安生一刻。
“您、您倒是说句话啊。”知府都哆嗦了,“还是您不喜欢坐马车?那我让人换成轿子。”
阿柔让他逗笑了,嘴角扬了扬。
昏暗阴冷的牢房里,她这一笑,可谓艳若桃李,眼前几人眼睛都看直了。
“劳您费心。”阿柔说道,“这儿挺好的,还有茶水可以喝。”
知府大人:“!!!”
看着他愈发惊恐的表情,阿柔说道:“事情尚未查明,我断然是不会走的。”
“查明了,查明了!”知府大人连忙说道,“真的都是误会啊!”
可不是误会吗?
太傅的东西、人家亲外公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这刚认回来的外孙女儿,疼都来不及,就算是瞒着他老人家拿的,也断然没有给孩子送进大牢的说法!
江四姑娘这一招,不是在作茧自缚,分明是想让他这个做知府的死!
“误会?”阿柔不笑了。
她本就是清冷秀丽的长相,又做了许多年的生意,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这样板着脸、拧着眉,发出疑问的时候,那威慑力还是很强的。
知府当即就噎住了。
“这、这……”他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看左右。
那些狱卒也连忙低下头,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位和牢房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女到底想要做什么。
阿柔见他们一脸茫然,便说道:“东西是有人暂存在我那里的,这也是误会?”
知府大人懵了,怔怔地眨眨眼睛,嘴巴张了又合,合了有张,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要怎么说?
——哦,好的,我知道了,是有人陷害你。
那么,是谁陷害的呢?
还用说吗?显然又是一个他惹不起的角色!
知府大人只觉得有冷风从自己脚底吹过,带起一阵寒意,从脚心一路漫上头皮。
夭寿啦!
就不能让他好好地当一个闲官吗?
这么难处理的情况,为什么偏偏就让他给遇到了?
“既然不是误会,请知府大人按规矩办事。”阿柔素手拈起粗陶茶杯,抿了一口,“真相大白之前,我一定极力配合。”
知府大人:“……”他想回家种地。
“这、这,四姑娘啊,不如,您先回家去?查案子嘛,有捕快在就行了。”知府大人的语气已经软的不能再软了。
阿柔却一把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望着他。
知府大人瞬间就明白了。
“好好好,我走。”知府大人怎么来的,怎么滚了回去。
走之前,还骂了狱卒一顿:“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江四姑娘怎么能用那样粗糙的用具?赶紧,跟我回府,把我那套紫砂壶茶具拿过来。”
刚经历过疯狂打扫的狱卒们:“……”
-
夜色渐深。
狱卒不仅从知府家搬来了紫砂壶茶具,还另外抱来了四床被子,铺三床盖一床,说是知府大人担心床板硌着江四姑娘。
床铺焕然一新,阿柔虽然嫌弃那床单和被面上的大红牡丹,觉得艳俗,但好歹也香香软软,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虽然没有水可以洗漱、沐浴,但毕竟是牢房,将就一下,度过一个平凡的晚上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她才刚睡下没多久,外面就又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与方才知府大人过来探监的动静如出一辙。
阿柔困了,便没有起来,翻了个身,背对着门板、捂着耳朵装睡。
外面响起不耐烦的催促声,阿柔权当没有听见。
谁知,门板一打开,一把浑厚低沉的苍老生意就发出了来自心底的呼喊:“我可怜的孩子啊,这种地方,怎么睡得着?定是累狠了!”
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哽咽。
阿柔顿时精神了,转过身,果然看见白天在他家正厅老泪纵横的太傅。
此时,老人家眉须俱颤,虎目因为惊讶和心疼,瞪得溜圆,眼圈还有点泛红,一看见阿柔,就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那场面,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随行的知府大人已经很想哭了,却不是感动的,而是吓的。
“外公?”阿柔生怕他又哭成早上那样,连忙引开他的注意,“这么晚了,您不好好休息,过来干嘛?”
“你这个傻孩子,”外公握住她的手,“你都这样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阿柔小声说:“原本也没打算住多久,是看天色晚了,想要明天再告诉您的。”
外公嗔她一眼,也压低声音:“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外公在,没得还要那样费尽心思——你啊,以后想怎样就怎样。这破地方,咱不住。”
说着,就要她赶紧收拾收拾,外公带她回家。
“真走啊?”阿柔还有点儿不放心,望着外公,“我刚跟知府说了要等他查明真相再离开。这、话都说了,总不好自打嘴巴。”
外公看着她,突然笑了出来。
“好好好,查!现在就查。”老人家往床边一坐,大刀阔斧的,大有不动如山的气势。
阿柔闻言,也连忙坐起来,祖孙俩齐齐望着旁边的知府大人。
知府:“???”
“李智,你是庆云历四十二年的进士?那便是,宰辅大人的门生了。”太傅说道,“宰辅大人一向刚正不阿,我看你,也颇有他的风骨……”
一句话没说完,知府就膝盖一软,往地上一跪。
哆哆嗦嗦地说:“卑职、卑职自知愚钝,万万不敢辱没宰辅大人的名声。”
“哼。”太傅冷笑,“你还知道?”
“卑职知道!”李知府万万不敢再拿手底下人那一套来糊弄他,连忙辩解道,“听闻太傅大人您丢了东西,有人前来告知,说东西在江府,卑职便请人前去调查。”
“然后你就把我外孙女给抓过来了?”太傅说道,“李智啊李智,你当真糊涂。你可知道,那些东西,本就是要送给她的!”
“因被歹人藏了私,我心疼孩子,一着急才说要报官!你倒好,我一片心意,全让你给搅和了!”
他哪里知道啊?
李知府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叶灵芝贼喊捉贼,他还就信了,甚至把东西真正的主人给抓了回来!
案子办得这么荒唐,怕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
他倒霉,他自认了,只祈祷着,万不能因此连累了宰辅大人!那才是真正的罪孽深重。
“卑职知错了。”李智连忙说道,“定然会秉公处理,还四姑娘清白。”
太傅又说:“那我家孩子,这牢狱之灾就白受了?”
“不不不,”李智后背都让冷汗给浸湿了,“按律,错判入狱,会给予一定的赔偿……”
话还没有说完,太傅就抓起桌上的紫砂茶杯朝他掷了过去。
同时,声如洪钟地咆哮道:“我郑家的孩子,稀罕你那点赔偿?!”
李智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嗓子跟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再也不敢再随便说话了。
“你既然知道要秉公办理,就给我按照律法、按照规矩,办的叫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才行。”太傅说道,“不然,你知道后果。”
李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深知,太傅和纳兰氏,他势必要得罪一个。
就看他要得罪哪个了。
纳兰氏远在京都、太傅近在眼前,远水救不了近火。
何况,此事本就是太傅家占理——若这么荒唐的案子传到朝中,让御史台参了一本……
那可就不光是得罪太傅这么简单了!
“请太傅放心!”李智朝他磕了个头,语气突然变得极为认真,“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卑职虽人微言轻,却也熟读律法铁条,绝不会徇私枉法!”
恐这些保证还不够,连忙又说:“此案铁证如山,卑职已有决断,请太傅大人拭目以待。”
“江四姑娘被无辜牵连,全因卑职被贼人的障眼法所迷惑,卑职心中有愧,定将亲自将此案上禀三法司,请上级降罪。”李智瞬间恢复了理智,“更深露重,不敢过多惊扰太傅,卑职恳请即刻去办!”
此事一看就知道是长公主所为,上禀三法司,等于说把这件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来。
今上丢不起这个人,不急着撇清关系就不错了,绝不会保她。
还算李智上道。
因为,就算李智不往上面报,太傅自己也会去说的。
他的职责就是教书育人,那些皇家子弟,哪个没被他打过手板子?
就连今上做太子的时候,也时常让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现在,他家的孩子,仗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着,就无法无天、浪得没边儿了?
竟然敢这样欺负他家外孙女儿。
呵。
他——郑·冷面无情·吓哭小孩子·刻板守旧·最讨厌坏学生·看到就想教他们做人·铁血·太傅,决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去罢。”太傅捋了捋胡子。
李智松了口气,浑身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刚要离开,就又听见太傅说:“等等,我突然想了想,长公主到底是女孩子嘛,深更半夜的,这样不好。”
李智面上一喜。
“我瞧着这间房挺不错的,被子松软,茶壶还好看,”太傅坐在艳俗的大红牡丹被面上,冲他笑笑,“便请她来这里先住着,明日再审。”
李智:“……”求求了!让他回家种地罢!
“太傅大人如此用心良苦,卑职明白了。”弯着腰,李智恭敬地退出了牢房。
用心良苦的老头还远远地冲他喊:“我在这儿等着喔。”
出了审刑处,知府大人仰着脸,胖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嚎出声音。
“大人?大人!”狱卒惊呼,“您、您怎么流泪了?”
“啊。没什么。”他说,“这被太傅大人慈师心肠给感动的。”
狱卒:“……”
-
萧如茵早就已经睡下了。
还做了个好梦。
梦见烟火大会那一晚的场面:有绚丽的烟花,有绝妙的琴音,还有那个,容姿秀丽、名动沬州的才子江钿。
没有鼎沸的人群和恼人的官眷——三哥只为她一人弹奏。
萧如茵如那日在东明戏苑看他的眼神一样,素手撑着脸,带着陶醉的微笑。
梦中的人,也对她回之以风度翩翩的笑容。
真好看。萧如茵欢喜地想。
“主上,主上。”恼人的敲门声将她吵醒,“出事了,您快醒醒。”
萧如茵气得面容扭曲,抓起玉枕便往门上狠狠扔去。
外面一阵沉默。
随即,却有男人的声音,不容拒绝地说道:“府衙办案,请您配合,半柱香的时间,若还不出来,咱们便要硬闯了。”
萧如茵这才发觉不对。
披了衣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带着她这个年纪特有的娇憨神态。
一开门,眼神却凌厉而肃杀。
“你说什么?”她望着那说话的人,“你有几条命,敢跟我这么说话?”
来人不是罗捕头,而是衙门的副捕头。
见她这样,自然是心虚害怕的,可是,知府大人明确说了,若不能将人带来,当即便要治他的罪!
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按规矩办事。
“您若有话,还是同知府大人说去罢。”说着,指挥身后的人,“带走。”
萧如茵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认真的!
“反了!都反了不成?”看着早已被绑起来的叶灵芝,萧如茵花容失色,“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当朝长公主!”
她的暗卫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捕快们却并不理会她的话,直接擒了人,要把她带离纳兰府。
萧如茵毕竟只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真的敢把她逮捕!
眼下,舅舅云游去了,舅妈又受了伤,表哥根本不顶事,暗卫又不知踪影……
只有她皇兄!皇兄定然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皇兄!”萧如茵大声喊道,“皇兄救命!这些贱民要把我带走,皇兄你快出来啊,救救我!我不要下大狱。”
“如茵表妹,你、你快别喊了。”纳兰卓从阴影里冒出来,为难地说道,“殿下今早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什么?
萧如茵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掉了。
见到纳兰卓,也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表哥,表哥你想办法救我……”
“我……”纳兰卓瞧她一眼,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连一个花魁都救不了,哪来的本事去救她?
即使萧如茵一万个不愿意,她和叶灵芝,也仍然被带去了审刑处、带进了他们给阿柔准备的那间牢房、带到了老太傅的面前。
出来的急,萧如茵只披了件外衣,头发都没有梳。
路上虽是坐马车来的,并不冷,但光是害怕,都够她哭一鼻子的了。
是以,实在不是一般的狼狈。
同样是坐牢,阿柔容姿秀丽、端正漂亮,她披头散发、涕泗横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见了太傅,她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大胆,竟然敢这样对她!
在宫里,被各路人给宠惯了,她完全没有察觉,纳兰氏早已外强中干,平日里,连太子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如此高调,定然是要出事的。
幸而,太傅从不参与朝中派系之争,否则,还不知道此事能闹多大!
“出来玩了几天,心都跑散了。”太傅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她和叶灵芝,“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萧如茵如老鼠见了猫,根本不敢说什么。
“李智。”太傅也不与她多说,而是向李智说道,“偷盗、私藏神机营最新研制的机密火;、器,并打伤了人,之后,还拒不认账,陷害他人。该怎么判?”
叶灵芝早就吓傻了,闻言,瘫软在地。
萧如茵则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他竟然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偷盗、私藏?而且是机密火;、器!
这老东西难道是想害死她?!
“太傅,我没有。”萧如茵泪流满面,看着他,惊恐地摇头,“我、我只是贪玩,我没有想要偷……是、是舅妈给我的!”
她真的怕了:“舅妈换了你的箱子,她想要讨好我,就让我去挑礼物。我真的只是看那东西新鲜,绝没有想要私藏!太傅,我已经知道错了,拜托你,不要告诉父皇。”
今上最重女子德行,即便她是长公主,也从不让她玩那些弓;、弩和火器,所以她会那么热衷。
若父皇知道她用火铳打伤了舅妈,绝不会饶她的!
“这么说,小周氏也有罪?”太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对李智说道,“那等明日,将她一起收押。”
李智头皮都麻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下去:“是。”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萧如茵如叶灵芝一样,瘫软在地,哭得眼睛都肿了。
“教不严,师之惰。”太傅最后看了一眼萧如茵,“是老师的错,现在,老师亲自将它更正,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萧如茵根本听不进去。
太傅却说的认真:“位高者,其责不可以不厚。你生来便站的高,须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若不小心谨慎、爱惜羽毛,损害的,可是你父兄的声望和威严!”
“今日,你便在这里好好反省。”太傅说道,“我也会尽快禀明今上,让你回宫。外面诱惑多、危险也多,长公主年纪尚小,当远离是非。”
说完。
便迈开步子,离开牢房。
阿柔还没有走,她站在萧如茵面前,面容清冷地睥睨着她。
萧如茵察觉到她冰冷的视线,抬起头,与她对视。
“你现在一定很开心罢?”萧如茵愤恨地说道,“你少得意,等我回了京,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我定不饶你!”
阿柔冷笑:“我等着。”
说完,优雅地往前迈了一步,路过她身边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与她说道:“你错了,我并不开心。”
“只要一想到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都跟你和小周氏一个德行,身为庆云国的子民,我丝毫不觉得开心。”她说,“该开心的是你。”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投个好胎,对你这种蠢货来说,有多么重要。”
“你!……”萧如茵气得心肺剧痛,看向她的眼神更是陡然变得凶狠。
可是,她却在此时的阿柔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仿佛下一秒,她就能毫不费力地夺走她的一切。
而她,无能为力,甚至连话都不敢说。
-
月明如水。
不知道为什么,蜚蜚今夜睡得格外不安生,半夜甚至惊醒了过来。
外面天还黑着,分辨不出时辰。
她觉得害怕,忙唤不醉。
可是,不醉却没有在外间睡下,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蜚蜚紧张地捏着被角,侧耳听了好一会儿,连虫鸣的动静都没有。
小姑娘更害怕了。
蒙着被子想要尽快睡着,可是越这样,心跳得越快。
实在是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便想着去找姐姐。
然而,鼓起勇气过去,才发现姐姐的房间,根本就没有人!
被子都是冷冰冰的,不像中途出去了。
怎么会这样?
蜚蜚捏着一盏烛灯,灯火摇曳之下,小姑娘彻底慌了!
“姐姐。”她试着喊了一声,“你在哪儿?我、我害怕。”
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她手里的蜡烛发着微弱的光。蜚蜚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噩梦。
直到外面响起一阵熟悉的埙声。
蜚蜚这才确定,自己醒着,只是家里没人而已。
可是,都已经这么晚了,姐姐能去哪?
小姑娘披了件衣服,跑出了房间,将蜡烛固定在凉亭的石桌上,冲着屋顶张望。
没有看到人,但埙声还在继续,显然就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眼下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话,蜚蜚还对刚刚的感觉心有余悸,便冲埙声响起的方向,说道:“顾瑾城,你怎么又大半夜不睡觉?”
以为小姑娘是嫌弃自己,黑衣少年便停下了吹埙的动作,打算离开。
他才从纳兰府回来不久,远远听到她说害怕,这才想要安慰她一下。哪知道这个小没良心的,长大以后,就喜欢和他唱反调。
正要走,就听见院子里的小姑娘,弱弱地问:“你、你还在吗?”
顾瑾城:“……”
黑衣少年仰头吁了一口气,摇着头,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表情,简直拿她没办法。
哪怕知道她现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气自己,此时,听见她尤带着小心的、可怜兮兮的声音,他还是下意识地心软……
“怎么?”顾瑾城压低声音,有意营造出一股子酷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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