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灾年,征粮就相当于动老百姓的命根子。
粮食被征走了,老百姓吃什么?只有挨饿。
燕与外邦诸国在边界问题上时不时会发生一些小摩擦,打仗是常有的事,但若说大规模战争,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了。上一场大规模战争还是在三十五年前,当年的燕举国征粮,因为那时候不是灾年,所以没饿死多少人。
在赵老三的描述中,由于家中余粮被征走,老百姓只能节衣缩食,孩子们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像根豆芽菜似的风吹就倒,人干活时饿到晕倒是经常有的事。
赵琼的爷爷正是为谋生路才冒险出去走镖的。
如今又一场大战,燕再次开始征粮,不巧的是现在正是灾年,天地大旱,稻谷干枯粮食收成少,比三十五年前的境况更加让人忧虑。
襄陵气候温润,种出的稻米质量极好,此地晚稻成熟时期是在十月初,征粮官兵已到,不知道到时会是怎样一番乱景?
到了粮食收割之际,赵琼就亲眼目睹了官兵征粮的现场。
为避免暴民聚众闹事,每一个负责征粮的官兵都手持大刀守卫在粮车周围。
田中的稻谷还未收获便要被征走,官兵甚至强行让农民收割自家的稻谷,当场记录捆数称量重量,记录在册,然后官兵命农民晾晒稻谷,几日后脱壳,再次称量重量。
若发现稻谷脱壳后的袋数与先前记录的捆数、重量不成比例,则全家重罚,发配充军!
为避免百姓逃脱征粮,用严酷的惩罚来威慑是必需的。
可是赵琼一路看下来,心中只产生了一个想法——燕当亡!
首先,官兵征粮手段太过残暴。他们手持木棍长鞭、腰佩大刀,面对收割粮食有所怠慢的农民,轻则推搡打骂,重则举棍挥鞭。不像官兵,倒像土匪!
再者,赵琼觉得这群官兵目无法纪,质量堪忧。她听城里传来风言风语,说一貌美女子被征粮官兵看上了,官兵欲对其不轨,女子不堪受辱,撞墙自杀。这事儿在襄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不知此事真假,却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间人人恐慌。
战争的流言、征粮的暴力以及以往的种种使燕不得民心,边远之地的襄陵尚且如此,更何况饱受外邦侵略之苦的北地和权力倾轧利益纷争严重的中原?
赵琼再次见到易朝州是在街上,他正要赶去晒谷场帮爹娘脱壳稻米。
才十几天功夫,易朝州的皮肤就被晒得跟黑炭似的。南方天气较热,阳光刺眼,许久未下雨,地上一层浮土,若是隔上一段时间还不下雨,土地都要龟裂。
易朝州见到赵琼的时候立刻道:“我娘说这段时间乱得很,你最好不要出门乱逛了,听人讲那些官兵打小孩。”
“我不乱逛,”赵琼摇摇头,“我爷爷有一故交家里遭了变故,日子过得挺难,我要取医馆抓点药帮他们送过去。”
元掌柜至今未醒,赵琼猜测他许是颅内损伤,症状类似于植物人,中医很难治这类的疾病,元夫人无法,只得把丈夫给抬回了家,每日照顾。
赵老三隔上一段时间会去看看他,但是赵琼却恨不得天天去元家,原因无他——元璟书读得好,他们家藏书也多。
一来二去,赵琼和元璟熟了起来。
赵老三狐疑地问孙女:“你难道看上那小子的皮相了?”
赵琼答曰:“元璟的脸皮没有书的封皮对我有吸引力。”
赵老三闻言顿时放心了。
看见易朝州脸上有好几道浅浅的血印子,赵琼道:“你伤是哪来的?本来你长相还算周正,现在又黑又划到了脸,变丑了。”
“摔打稻谷的时候不小心弄的……”易朝州嘟囔,“我手上也都是血印子。”
赵琼眉头一皱,拉过他的手仔细瞧了瞧,有些担心地说:“你干活小心些,伤口不干净可是会化脓的。”
“结痂了就不打紧了。”易朝州道,“我去晒谷场了,你记得不要再出门乱逛。”
赵琼眼珠一转,问道:“你爹娘可有听过什么风声?那官兵有没有说过何时征兵抓壮丁?”
易朝州左右张望,看周围没什么人,才压低声音道:“大家都说等粮征完,官兵就开始抓人了。”
赵琼心里有了数,她点点头,“你去忙罢,小心手上的伤。我爷爷懂些偏方,存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回头给你分一点。”
两人随即相互道别。
赵琼去医馆拿了药,很快就跑到了元家。
元家住在靠近街市的一个大院子里,房屋青砖黑瓦,比易朝州家宽敞气派多了。
赵琼拎着药走进里屋,看到元夫人正在给丈夫擦洗身体,她见赵琼进来,便柔声道:“快坐下吃块梨花糕罢,每次都麻烦你这孩子去医馆取药,怪不好意思的,这本是我儿子的活儿。”
“元璟忙着在私塾念书,等他下学回来都晚了,还不如我顺道带过来。”赵琼道。
元夫人笑道:“今日想读什么书?”
“《金水志》。”赵琼道,“你家若有别的介绍风水地理的书,我也想看看。”
元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琼,问道:“我记得前几日你读的是《西夷录》、《周史》,为何这么快就转读别的书?我略识几个字,没什么大学问,但也知道囫囵吞枣不是什么好事。”
“我都读完了。”赵琼坐在木凳子上晃悠着小腿,“其实我也没怎么细读,就是觉得里面的故事怪有意思。”
《周史》共有十卷,赵琼还未完整通读过,所以她先在元家读完了剩下的部分。《西夷录》主要介绍外邦诸国以及西域概况,上面还收录了从周朝建国至燕朝一百五十年所有大大小小的战役。
至于《金水志》,则是介绍燕疆域内风水地理概况的书籍,里面对于风土人情之类也有十分详尽的介绍。
赵琼还琢磨着怎样才能借到几本有关燕政治、朝堂的书,但这类书太难借,寻常百姓家根本没有。
“了不起!”元夫人用惊奇地眼神瞧着赵琼,“你才九岁,识字这样多,能够读通这些书就是了不起。”
“我觉得元璟也很了不起。”赵琼不吝啬自己的赞叹。
她先前从元夫人口中得知,元家的这些书都是元璟在私塾借书手抄得来的,《周史》十卷、《西夷录》六卷,《金水志》上中下三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史学著作。
这是相当大的工程量,他肯定坚持不懈地每年每月每天都坚持抄书,才有了现在的成果。
赵琼现在阅读的就是元璟的手抄版,她观上面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还附带了一些注解。由字观人,赵琼便知元璟是一个勤奋刻苦的人。
“他哪里算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被褚先生罚的多了,抄的书也就多了。”元夫人提起儿子,脸上的忧虑之色都消散不少。
赵琼猜想她前段时间在茶馆里遇到的名叫褚世衍的少年,他的爷爷应该就是元璟的教书先生了,竟如此有缘。
元掌柜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他头上的口子被缝好了,过两天就要拆线。可惜外伤好了,人却不见清醒。
元夫人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主持处理好了酒楼转卖等事宜,在家专心照顾丈夫。
“你爷爷身体可好?”元夫人说,“我想叫你爷孙俩来我们家住。赵伯虽找到了活计,但寄住茶馆后院,总归是无安身之所,我知赵伯是不愿给我们家添麻烦,可他年纪大,不能过多操劳,你该多劝劝他。”
赵琼点头答应,同时表示赵老三性子倔得很,她不一定劝得动。
“现下襄陵多动乱,你们爷孙在外,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元夫人看赵琼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有些急了。
赵琼连忙解释:“这几天茶馆并未开门迎客,掌柜的因征粮之事焦头烂额,已好几天没来店里了,我和爷爷要住在那看着店。”
元夫人瞧了赵琼半晌,忽而落下泪来,拭泪哽咽道:“都是命苦之人!”
赵琼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无措地道:“婶婶不必为此伤感,我们只是……”
“听闻你们爷孙变卖家产被迫离乡,我心里便不是滋味。你会读会写,可通读《周史》,能在你这个年纪里做到这一点的有几人?如此才华,却不能去念私塾,在这一点上,我的儿子比你好命太多!”
赵琼目瞪口呆,心道我不去读私塾的主要原因是我是个姑娘,家贫只是次要原因!
“赵伯六十高龄却颠沛流离,抛弃祖上家宅,居无定所,为生计发愁,”元夫人悲痛道,“而我那夫君的酒楼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欠债不说,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征粮已至,征兵在即!这让我们一家怎么办……命苦,命苦!”
在隔间午睡的元瑶听到哭声后急忙跑来,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站在旁边一个劲劝母亲别哭的赵琼,小嘴一瘪,眼圈一红,“赵哥哥……娘……”
赵琼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小祖宗你可别也哭了啊!
正在赵琼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元璟踏进了家门,她立刻冲元璟狂使眼色,让他过来把两人给劝住,哪知元璟站在原地,脸色难看。
“娘,”他开口道,“我从私塾回来时经过医馆,听人说医馆前两天接诊了个染怪病的病人,现在凡是去过那个医馆的人都染上了怪病,连郎中都染了。”
赵琼大惊,刚想追问,就听到元璟又说:“赵琼应当无事,她拿药的医馆是另一家。”
赵琼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道:“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抱歉。”元璟道,“我听闻染病的人头痛发热伴有咳嗽,肺有脓痰,双目赤红……身上还有黑斑和瘀血。”
赵琼越听越感觉不对味儿,“这症状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你可有听人讲那病叫什么名儿?”
元璟道:“听一有见识的老头讲……好像叫鼠疫。”
赵琼听罢,脸都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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