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年轻的天子一身黑色冕服，独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
他很少这样认真，但也果然很快就不耐烦了，将奏章丢在一边，单手支颐望着空中某处出神。
此刻宫里格外寂静，静到几乎令人心生不安。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名老太监在天子身后服侍。
“陛下，”片刻后，老太监忍不住轻声请示天子，“夜深了，您该早些休息。太医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被天子漫不经心中带着讽刺的目光打断。
“你们这些人，难道不盼着我赶紧死了，给戚衡阳让位？”不知什么时候，天子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咳嗽两声，声音低了下来，“我这样的身体，难为你们还用了‘断魂’……”
老太监脸上闪过惊慌之色又很快镇定下来，他直起身，道：“谁让您……并非先帝之子？若让您窃据帝位，老奴死后也无颜再侍奉先帝！”
这段话仿佛晴天霹雳，但天子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他当然早就知道。
老太监也曾猜想，若非知道这件事，眼前的天子未必会篡位登基，对自己的其他兄弟斩尽杀绝。
他还记得当年任性霸道的小皇子，在太子的庇护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快活得谁不羡慕？
可也是这样最不爱读书写字、看起来毫无野心的小皇子，在那动荡的岁月里獠牙尽露，弑父弑兄，篡位夺权。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成王败寇，谁也无话可说。偏偏他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先帝贵妃和不知道哪个野男人生下的孽种！
伴随着老太监抬高的语调，门外传来一声悠然的感叹：“好一个忠仆。”
裹挟着无尽寒意出现在殿内的，是一道红色身影。
红衣灼灼，不及他容色耀人。
“长安侯爷。”老太监面色一凝，恭敬地行礼，退在了角落里。
长安侯并不曾多看他一眼，他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皇座上的少年身上。
年轻侯爷的面容透着妖冶的艳丽，他站在玉阶下仰头注视了一会儿少年天子苍白冷淡的面色，目光晦涩不明。
“陛下，”一级级走上玉阶，长安侯的声音非常平缓，平缓到近乎刻意的程度。他来到少年天子身前，低低地笑起来，“您也有今天啊。”
“不过，”长安侯恶毒的笑意仿佛掺了毒，苦涩尖锐，“您一个野种，能金尊玉贵地活到今天，也该知足了。”
天子浓密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生来就有不足之症，眉头总是似蹙非蹙，皮肤白得透明，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感。
可当他睁开眼，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弄意味时，长安侯竟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随即，长安侯反应过来，心头涌上来一阵愤怒。
落到这个地步，这个人不质问、不惊慌，骄傲一如往昔，仿佛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而自己则是那个屈膝讨饶、对他百般讨好的可怜虫。
“——戚笙！”
长安侯终于控制不住地喊出了那个名字，在夜风如鬼泣般的哭嚎中冷笑，字字清晰，“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至今都没人赶来吗？”
戚笙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晕红，他厌烦地看了长安侯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从来没想过，获得任何人的忠诚。就像你——”
“明明曾经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闻到血腥味时依然会噬主。”
长安侯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他恶狠狠地一把攥住了天子的手腕：“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如今戚衡阳已经带兵围住了皇宫，宫内禁卫皆已俯首，我倒要看看你日后要怎么苟延残喘……像、狗、一、样、活、在、世、上！”
提到戚衡阳，自己的“兄长”，少年天子的神情终于有一瞬间的震动，他掩在袍袖里的冰凉的手指蜷缩起来，唇角扯出一点凉薄的笑意。
明亮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烛泪滚落，一路留下狰狞的痕迹。
太极殿里发生这场交谈时，前太子戚衡阳正站在太极殿不远处，遥望着那一点灯火。
那里曾属于他的父皇，现在则属于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懒散成性，任意妄为，脾气不好又娇贵挑剔。戚衡阳曾无数次想过对这个弟弟的安排，想过将来要为他挑选怎样富饶的封地，怎样美貌贤淑的妻子，甚至想过待他登基之后，就将他留在帝都，免得自己一时没注意，倏忽了……
而就是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上的弟弟，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刀，让他如坠深渊，从此心寒如冰，再不起一丝波澜。
戚衡阳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朝那个方向走去。
戚笙伏在案上，断魂的药力漫上来，让他浑身乏力、几乎要动弹不得。
但当那道玄衣身影走进来时，他还是勉强支起身，静静地和他对视。
戚衡阳一贯表情很少，他身上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目光不复从前温柔，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戾气，其中又似乎隐隐有一种更加复杂、难以分辨的情绪，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战栗。
而只有他自己清楚，看见戚笙苍白的脸色后，需要怎样的克制力才能压下心尖一点痛楚。
过往那无数声亲亲密密的“二哥”，那些彼此陪伴的信赖与守护，那些所有他以为会永恒不变的东西，都已经被统统撕碎，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锥心刺骨，扎得人鲜血淋漓。
戚衡阳终于开口了，声调沉沉，听不出情绪，“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
戚笙似乎有些倦了，身体向后靠去。他的嘴唇也缺少血色，微微阖上眼，像是认命，又像是厌烦。
“成王败寇，”戚笙漠然道，“不必再说废话。杀了我，我们就两清了。”
灯花爆出一声脆响，落下点点余烬。
戚衡阳蓦地发出一声冷笑，似愤怒，似痛恨。
阶下的阴影遮住了他莫测的神情，却遮不住他声音里的残酷意味，“……你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