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朦胧的光线把乌黑的发丝镀上一层金黄,戚笙整个人像是都罩上了一层光晕,半明半暗间看不清神情。
无论是方才的“竹林千里”,还是更早之前,他的衣、食、住、行,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切都只是看似自由,实际上则早就被划下底线,不允许逾越。
……戚衡阳这种掌控欲,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界限,甚至不再像是正常兄长对弟弟的爱护。戚笙难得升起了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焦躁。
他所有的胆大妄为,都建立在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上。所有的嚣张恣意,也早已预想过后果。
而戚衡阳……他又想得到什么呢?
戚笙背后窜起一阵电击般的细流,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隐隐发觉,如果能够找出这点,他就能知道戚衡阳真正的弱点!
“今天可真是不痛快,”那边,刘彦很快抛开了那个话题,抱怨道,“明明说好了庆祝我从学斋顺利脱身,结果一个个都不在帝都,没意思透了。”
“还是表弟你够意思。”他道。
昔年堪称学斋一霸的纨绔组合早已解散,就连方琦都在去年科举得中,考了探花进入翰林院,只剩下戚笙和刘彦两人继续在学斋里吊车尾。
现在刘彦即将离开学斋,长公主已经求了皇帝,给他找了一份差事。
成家立业,人总是要长大的。
戚笙冲他扬扬手,懒洋洋道:“既然是够意思的兄弟,就把你家的酒搬上来,咱们不醉不休。”
刘彦差点用茶呛着自己,连连摆手:“你要是待会儿不回宫里,我还能舍命陪君子,帮你打个掩护;明知道你待会儿回去还敢让你一身酒气,我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说着,他招招手叫来侍女:“酒没有,汤管够。上好的鸡茸白玉汤,快给六皇子呈上一碗!”
戚笙:“……”
“我看你这才叫成心找不自在……”见侍女真的端了两碗汤上来,戚笙转身就朝外面走去,“不必送了。”
刘彦大笑,知道他外面有侍卫等着,并不担心。他爽快地把侍女端来的汤一口喝了,然后嫌弃地撇撇嘴,把碗扔回去,吩咐:“连汤都做不好,去,明儿就给本公子换个厨娘。”
高家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
把不成器的三儿子从京兆府捞出来,高大人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先打了过去,差点把正欲告状的高三少打懵了。
“孽障!谁叫你去招惹六皇子的!还不跪下!”高大人气得胡须都在颤抖,狠狠地指了他道:“好好地送你去国子监,你就是这样荒废课业,成天胡作非为?!”
“六、六皇子?”高三少稀里糊涂,“您说那小美人……”
“啪!”又是清脆的一耳光,这次高大人甚至差点厥过去,“什么小美人?你还不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到底错了哪里?”
他愤怒地一甩袖,转身离去,不想再看这个儿子一眼。
帝都谁不知道,太子疼爱六皇子像是疼儿子似的。现在他儿子得罪了六皇子,他的差事估计要泡汤了。
唉,生个儿子简直是来讨债的!
戚笙回到东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一轮皎洁的明月无声地照耀大地。
“二哥。”戚笙隔着窗喊道。
“回来了?”太子正在窗前练字,头也不抬地说,“这些天京里不太平,你先安心待在宫里。下面献上来了一个温泉庄子,给你玩吧。”
戚笙顿了顿,“可我和赵表哥约了明日去西山……”
戚衡阳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淡淡道:“我不许。”
这几年,戚衡阳最常说的话就是“给你玩吧”和“我不许”。
其次就是……
“听哥哥的话,嗯?”戚衡阳放下笔,温柔但不容拒绝地说,“等忙过这阵子,我亲自带你去西山跑马。”
“……”
长久的沉默之后,戚笙轻轻地说:“太子哥哥,你变了。”
“我是皇子,不是公主,不需要别人保护,也不需要待在闺阁里绣花。”他冷冰冰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他没有看戚衡阳的反应,但能察觉到,那双幽暗的目光,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
戚笙不后悔这时候和戚衡阳挑明自己的不满。
如果继续下去,他会有一种越来越危险的感觉,仿佛戚衡阳正在张开大网,要把他溺死在深不见底的潭水里。
所以,为了打破戚衡阳若无其事的态度,他不仅要挑明,还要先和他拉开距离。
于是,第二天,在太子下了禁足令的时候,戚笙还是偷偷溜出了宫。
——借住到他赵表哥的家里去了。
当然,他没有以六皇子的名义,而是打着同窗的旗号上了门。
赵大夫人看见他时都愣了一下,不知误会了什么,只叫他好好玩,也不叫旁人来打扰。
戚笙就在赵大夫人安排的清静小院里悠闲地度过了两天,然后见到了赵容。
赵容刚从国子监里休沐回来,穿着整洁的蓝色学子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清艳的脸庞。
他瞳孔很黑,安静地垂下眼的时候,总是带着隐忍而阴郁的神色。
“六殿下。”他俯身半跪在地上,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本,动作自然熟练,仿佛已经做过了千万遍。
戚笙这时候才注意到他似的,指了指榻上让他坐下,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起他来。
赵容用袍角把书页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放在桌子上,这才顺从地坐在了一旁,无从猜测戚笙是否又有了新的想法。
就好像几年年前,他害戚笙落了水,那少年就把他从柴房里拖出了抽了十鞭子,转头又不知为何让人给他灌了药,让他得以免于烧成傻子的下场。
后来,戚笙指挥他去和孤狼搏斗,但又许诺他,如果能活下来,就给他进入国子监上学的机会。
每一次都是这样。
让人不知道是折磨还是善意。
又或者,仅仅只是施舍。
但赵容已经学会了服从。甚至连讨好都变成了习惯。
就这样安静地坐了足足一刻钟,赵容才听见六皇子低哑的嗓音,看见他居高临下望过来的眸子:“你想出去吗?”
“……?”
“去战场,搏一个机会。”戚笙的声音不高不低,去仿若惊雷,让赵容心跳如鼓,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期待。
“……您,想要什么?”他艰难地问道。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看见戚笙的笑容,弯起的眉眼里透着纯粹的愉悦,仿佛他说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
“我要……”戚笙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就这一句话,让赵容的脸色苍白如纸,也让他情不自禁地血流加速。
“是。”最终他垂头,恭敬地答道。
戚笙在赵府度过的第五天,宫里终于来了人。
“太子殿下已经知道您不在宫里的事了,”佛春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补了一句“殿下为着伐逆一事,已经连着四天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昨日风寒入体,足足病了一夜,太医说,都是过于劳累的缘故。”
她说的非常详尽,像是生怕戚笙犯了倔劲儿不肯回去。
索性戚笙只是怔了一下,就爽快地坐上了来自宫里的马车,一路往东宫行去。
戚衡阳果然病了。
平时寅时就起来的人,现在辰时了犹在床上深眠,连戚笙走进去的动静都没能惊醒他。
戚笙坐在床边,俯身用手背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感觉了半晌,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他自小体弱,哪怕多年调养,体温也比寻常人更低几分,此时只觉得戚衡阳额头上的温度热热的,摸起来还挺舒服的。
“六殿下,”戚衡阳的贴身内侍白安看到这一幕,不由轻咳一声,将一个托盘放在桌子上,提醒道,“太医的吩咐,这会儿太子殿下该喝药了。”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角色对换。
戚笙扬起唇角,瞥了眼托盘里乌黑的散发着热气的汤药和旁边一小碟蜜饯,摆摆手示意他:“你下去吧,等二哥醒了,我亲自盯着他喝药。”
白安心说,您以为太子是您呢,喝药还得人盯着?
想归想,对六皇子他还是放心的,毕竟是太子一手养大的弟弟。
“那您可得好好看着太子殿下。”他笑着应一声,退了下去。
等白安走了,戚笙立刻端起蜜饯,就坐在戚衡阳床边,就着他的脸,一口一个,把蜜饯全都吃完了。
戚衡阳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戚笙手里捧着一碗药,笑眯眯地对他说:“太子哥哥,喝药了。”
戚衡阳恍惚了一下。这几年戚笙已经不用这个称呼了,人前喊一声“太子”,人后则唤一句“二哥”。
等回过神来,碗里的药已经喝完,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口腔里。手指下意识伸出去拿蜜饯,却只触碰到了空空如也的小碟子。
戚衡阳:“……”
而做了这一切的小坏蛋还在满脸无辜地冲他笑,身上都是蜜饯香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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