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琦走后,赵容才露出始终藏在桌下的左手,淡色的衣袖上染着斑斑血迹,掌心已是血肉模糊,一如他翻涌着仇恨、痛苦的内心。
他察觉到方琦对他的怀疑,却无心应付他。方才的那段交谈,已经耗费了他最大的心力。
他不能露出来。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女尸的那一刻,他有多想冲到那个少年面前质问他,他到底有没有心?他到底把他当什么?
或许在那个人眼里,他赵容连尘埃也不如,永远都会俯首在他脚边,哪怕他令人杀了他的娘,他也得恭敬接受,继续做他忠心的狗。
赵容将桌上的杯盏一把挥到地上,瓷器落地清脆的声响,掩盖了他口中的狰狞低语:“戚笙……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他眼睛已然泛红,迷茫与仇恨让他看起来仿佛即将坠落地狱的恶鬼。
*
方琦的话很快应验了。
这一年的文朝风起云涌,很多事,都发生得叫人猝不及防。
就如祁北叛乱的消息,除了始作俑者外,所有得知的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殿下三思!”幕僚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圣寿在即,您这时要求出兵平定祁北,陛下必然不悦……”
太子眸子里涌上无声的风暴,“退下。”
“逆臣叛党,心怀不轨者,人人得而诛之。”
“孤等不了,也不愿等。”
六月十二日,关于安平王起兵,占据了半个祁北的奏折递上了皇帝桌案,与此同时,留言骤起,几乎不给皇帝掩饰的机会。
朝堂上,太子请求出兵伐乱,皇帝冷冷地注视着他,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由太子督战罢。”
他话锋一转,“祁北一事,有关官员督责不利,必要严惩。”
消息传进东宫,戚笙倚在榻上,笑得百花失色。
“皇帝要对赵家动手了。”他对212说。
212一脸懵逼:“为什么呀?他现在不是还要用赵家人打仗吗?”
戚笙道:“因为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废掉太子了。”
“???”
戚笙饶有兴致地教它:“废掉太子前,他必须考虑新的继承人。这时候生个新儿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从我和戚遇里面选。”
“矮个子里挑高个,虽然他大概一个都不想选,但现实如此,一定要选一个,他也许更看不上戚遇那个草包。”
戚笙谈论皇帝的语气漫不经心:“所以,一旦他决心立我为太子,那么他一定会继续打压赵家。”
“甚至,为了防止我成为第二个二哥,也为了不使军中寒心,赵家有一个人他一定会保,会提拔——”
“长安公赵岐督管祁北不利,罢官还籍……念赵家忠心……着安丰县男赵容入继长房,承袭爵位,依例降等,为长安侯,钦此。”
一道圣旨,让赵家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之后,因为祁北一事,赵家众人被贬的贬、关的关,唯有赵容勉强保住了自己,皇帝看在他的领兵才能上,令他戴罪立功。
“殿下,陛下当真要发兵祁北吗?”暖阁里,方琦皱眉,压低了嗓音,“若真如此,殿下的计划……”
“他要是敢,三年前就不会缩在宫里了。”戚笙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戚衡阳。
祁北叛乱,说起来他还是抄袭了戚衡阳的创意。太子令人挑动安雍王谋反,再放夏族进攻中原,为的是趁文朝尚有余力时将这两个隐患一网打尽;而他令人教唆安平王叛乱,为的却是让皇帝将这件事继续和戚衡阳联系在一起。
事不过三,任何帝王都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太子。
当他的二哥知道了这一切背后主导的人是谁,他会怎么想呢?
戚笙这样一想,居然还笑了笑。
他知道戚衡阳最后是一定会知道的。别人不提,赵容那个狼崽子就等着捅他一刀呢。
而要说,他后悔吗?
戚笙想,他是不后悔的。他只是……遗憾。
假如没有离他那么近,没有那些似真心似假意的亲昵,也许最后,他们可以坦然地兵刃相见,做一回真真正正的对手。
到现在,无论输赢,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长平二十八年夏,朝廷发兵祁北,这其中,有大半是太子培养的精兵。
大军行到一半,途遭埋伏,粮饷断绝,死伤无数。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消息还没有传回朝廷,五皇子戚遇突然上奏,揭发太子勾连外贼、资助匪寇、鸠聚党羽等诸多罪行,一时朝野皆惊。
随后,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长平帝“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地下诏废黜太子,又令人捉拿其党羽二百一十八人,严加讯问,不可有一丝遗漏。
一场清洗,就在眼前。
“今昭告天地、宗庙,废斥太子衡阳,改封戾王,移居王邸,非诏不得出。……”
东宫乱作一团。
戚笙安静地注视这一切,吩咐随从:“告诉方琦,可以开始了。”
十天后。
这一日,皇帝在太极殿考较五、六两位皇子,然后留了他们用晚膳。
他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有意在这两人中间立下新太子。
戚遇也因此更加敌视戚笙,只在皇帝面前勉强装着塑料兄弟情。
用膳的只有三人,却依然按照宴席的标准各设案几。不知是谁的提议,案上有酒,是上等的宫酿。
戚笙在戚衡阳的管教下从没喝过烈酒,他持着酒杯,遥敬上首的皇帝和对面暗暗瞪他的五皇子,即将饮下时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地一饮而尽。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却是朝着无人的西边敬了敬。
皇帝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
西边,是囚禁太子的府邸方向。
不等他呵斥,戚笙又倒了第三杯。他站起身,扬唇一笑,礼貌地对皇帝和五皇子说:“这一杯,祝父皇和五哥一路走好,黄泉路上做个伴罢。”
“!!!”
余音未落,皇帝和戚遇已经青了脸色,浑身僵直地倒在地上。
带兵出现在殿内的,是皇帝正准备重用的长安侯赵容。
皇帝心知赵容在赵家备受冷落,又和自己的六子关系不好,因此很放心地将空悬的禁军副统领之位给了他,堪称破格提拔。
但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葬送他的,就是这一步他以为妙极的棋。
赵容对着戚笙俯身下拜,极为恭敬的模样。
戚笙想到那一杯酒,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瞬。
呵,还是小看他了。
不过无所谓。
等他登基之后,哪怕赵容真的杀了他,甚至哪怕想要在他死后把他挖出来鞭尸呢,也与他无关。
长平二十八年夏,五皇子戚遇试图弑父篡位,身死当场。长平帝则靠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传位给六皇子戚笙的口谕。
登基的前一天,戚笙出现在了城北的废弃王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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