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宫廷(十六)

    夜色清冽如水。

    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了破旧的王邸前。

    重重甲卫在行过礼后继续安静无声地站岗,也许他们心里也有疑惑,面上却都像是戴上了密不漏风的面具,不曾泄露一点。

    足足过了一炷香,马车里才有人下来。先是侍从,随即是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

    黑色的帽沿遮住了他的侧脸,但当他仰头凝视上方的匾额时,帽子垂落,露出了极精致的脸庞。

    容色之盛,叫恭立在一旁等候的甲卫首领都呆了一下,然后赶紧低下头。

    戚笙没有看他,也没有过多停留,抬脚走进了府邸中。

    漆黑的长廊没有一点光亮,延至尽头,仿佛隐藏着噬人的猛兽,叫人忍不住心生恐惧。

    一点灯火亮起,映亮了周围的环境。

    无论多么破旧,这到底是曾经是一间王邸,纵使花木稀疏,野草疯长,廊柱上的漆掉得七七八八,也依然带着倾颓的华丽感。

    废太子被囚在内院深处,从府门走到那里,起码要一刻钟。

    戚笙是来“赴约”的。

    废太子上疏,想要见一见“新帝”。

    “新帝”是一种模糊的用法。

    哪怕戚衡阳猝不及防之下被废黜、手中势力也被清洗,但匆忙之下,他的底牌依旧深不可测。

    所以,即使被囚在深院,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朝中的乱局、长平帝父子之死,也不可能不知道,即将登基的新帝,就是他的六弟戚笙。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平平静静、公式化地上书,请新帝拨冗一见。

    戚衡阳的态度很诡异。

    半道上,戚笙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就走。

    他觉得自己疯了。

    明明明天登基后,他就可以得到来自天命之子的气运,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非得现在冒险来这里?

    这一点都不理智,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要是万一,他亲爱的二哥在院子里设下埋伏,他不小心死了,岂不是很冤枉

    内院,某个偏僻的角落,屋里燃着一盏昏暗的灯火。

    一桌一榻,就是这里仅有的摆设。

    榻上无人,桌上摆着一盘棋局,戚衡阳就坐在桌前,静静地注视着棋面。

    这局棋输赢已定,黑子的优势十分明显,戚衡阳看的,却是白子,也是执着白子的人。

    棋可观人。

    白子的每一步都似乎淬着毒,充满毫不留情的狠戾,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为了咬下对手的一块肉。

    而执棋的人也仿佛一把利刃,却伤人伤己,一不留心,就会被其反噬。

    他的弟弟,又是怎么驾驭这个人的呢?

    戚衡阳下意识地想着,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

    执棋的人已经走了,但他说过的话依然一遍遍在他耳畔响起,叫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出一丝破绽。

    自己在安雍布置的莫名身死的下属、祁北恰到好处的困局乃至皇帝越来越深的猜忌……

    戚遇又怎么可能做的出这样的手笔?

    始终困扰着他的那一环终于清晰,一切都豁然开朗。

    ——是他唯一没有防备的弟弟,布下了重重陷阱,又逼宫夺位,造下无数杀孽。

    戚衡阳闭了闭眼,想起自己的上疏。

    那时他还不知道赵容口中的“真相”,却也不信京中的流言蜚语,他想见一见自己的弟弟。

    那份疏奏里几分试探几分戏谑,现在想来,可笑至极。

    他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里没有他惯用的杯器,唯一可以拿来盛酒的是一只粗瓷茶杯,但酒却是极烈的佳酿,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清荷香气。

    戚衡阳一口咽下,酒液顺着喉管,直烧到心肺,烧得他头脑都有些糊涂起来,仿佛在窗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呵,他会来么?他敢来么?

    静悄悄的夜,只有酒液注入的声响。

    幻觉消散后,一切都清醒得不可思议,哪怕酒液再烈,却也只能将整颗心都烧得空荡荡的,最后留下一点烧尽后彻骨的寒意。

    天亮了。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一下一下,足足九次。

    ——新帝登基了。

    ——他真正要等的人,并没有来。

    赵容的话回荡在耳边:“你以为那还是你的好弟弟?你以为,他还会认你这个哥哥?太子,你未免太天真了。”

    天真么?

    戚衡阳笑笑,有着说不出的残酷意味。

    ——假如我护着你、疼着你,却只能叫你生反骨、起逆心。

    ——那么便叫我告诉你,真正的脚踏骸骨、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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