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榕问出“潘荣是谁”这样振聋发聩的问题后, 二人间便陷入了沉默。
昏暗的灯光下, 陈榕故作茫然地看着燕黎, 而后者隐藏在面罩之后的嘴角露出了些许无奈的苦笑。
十来秒的沉默过后, 也不知是谁先露出了些许笑意,两人间的气氛好像一瞬间变得轻松了。
当然,先前也未曾太过紧绷。
陈榕将手中还拿着的齐王府令牌放回桌上,对燕黎道“这位壮士,谢县令最近在做什么,我确实不知。不过, 他将来想做什么, 我确实可以猜测一二。”
她等的就是齐王府的人, 如今确信对方正是她要等的人,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至于前面的套路已经表达过她的警惕就行了,大事要紧。
燕黎见眼前这位姑娘终于肯表现出一丝信任,登时舒心不少,听清她的话后配合地问道“不知在下是否能听一听姑娘的猜测”
陈榕道“谢县令误以为我是西岐人,认为可以通过我跟西岐联络上,我怕否认后他会杀人灭口,只好认下, 谎称半个月后便有西岐来人,因此被扣留在此地。”
燕黎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收到的潘府来信, 并未说得如此详细。
“他是想来个里应外合”燕黎很快就有了答案。
“想必是的。”陈榕点头, 二人都未提及“造反”二字, 但所涉话题皆在此事上打转。
燕黎进入庆平前,自然做过一番调查,此时问道“庆平官兵不超过一百人,谢知和的私兵数量也不会多,他打算就靠这点人”
燕黎这个问题,就把话题引入到一个比较尴尬的事实了。
“现在他应当还是筹划阶段。”陈榕道,“估计半年内,他都不会动手。”
燕黎沉默良久,低声道“他不动手,齐王府若动手,名不正言不顺。”
陈榕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问题是,齐王府可以等,她等不了啊一旦谢知和发现她并非他认为的身份,即便觉得她有价值,说不定也会为了不打草惊蛇而把她给灭口。
谢知和在庆平县是有大动作,可那只是在敛财罢了,若不涉及造反这样的大事,上头根本就不会管的吧。
如今其他地方还有藩王的叛乱没有平定,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小县令的敛财之举
“私下接触西岐武官,对于大邺官员来说,不是件可以说得清楚的事吧”陈榕道。
燕黎道“姑娘不是说,都是误会”
陈榕理直气壮地说“谢知和确实误会了我的身份,但他的狼子野心不是误会。若能在他私会西岐武官时将他当场抓住,岂不就能定他的罪了”
燕黎忍不住笑了笑,问道“那么,西岐武官要从何处来呢”
陈榕道“我被关着,肯定变不出来。”
言下之意,这事齐王府可以安排。
燕黎终于轻笑出声。
陈榕一阵紧张。
对于齐王府派人来这事,陈榕虽曾期盼过,但并未抱太大希望,毕竟,目前没听过齐王府有起事的倾向,齐王府就算有野心,在真正起事前,肯定藏得很好,不太可能来趟庆平县这浑水。
因此,齐王府真的来了人,她反而惊讶。
齐王府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动手了
燕黎此刻已然明白,他来庆平,是被骗来救眼前这位姑娘的。
他倒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若他不来,这位姑娘打算如何自救
燕黎道“我家王爷只是小小的藩王,大邺有人要谋反,王爷不适合插手,否则朝廷若误会齐王府有何不可告人之居心,我齐王府可就太冤了。”
陈榕心里有点急,面上却故作镇定“壮士,你来都来了,空手而回多可惜。”
“还好,见了姑娘一面,便不算可惜。”燕黎笑道。
陈榕“”
陈榕不信齐王府的人来看一眼就这么走了,肯定还有谈判余地。这个男人过去曾跟季良一起伪装潜入黑风寨,在齐王府的地位怕是不低,他说的话应当是可以作数的。
她也不摆出什么警惕的架势了,回到桌旁坐下,与这黑衣人面对面,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然后,她慢吞吞地双手捧着瓷杯喝水。
水是凉的,有点冻嘴,此刻让她略显急躁的情绪冷静下来。
这个男人嘴上说齐王府不适合插手,可却没一点要走的意思,要不是他脸上还戴着面罩,她怀疑他此刻已跟她一样悠闲地喝起茶水来了。
“确实,此事颇有风险。”陈榕悠悠说道,“虽然收益也很大,但那十几万两银子,哪里比得上齐王府的名声要紧呢是我狭隘了,壮士你说得极为有理。”
燕黎露在外头的双眸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这是拿重利诱惑他
他很配合地上钩道“十几万两银子”
陈榕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是啊。谢知和一来就从庆平当地的富户那儿索要了不少钱财呢,再加上他自己带来的,怎么都该有十几万两吧”
“那要是没有呢”燕黎问。
陈榕眨了眨眼“怎么会没有呢单单两百瓶葡萄酒,也价值两三万两了吧。”
只要能说动齐王府动手,她不介意大出血一回。反正两百瓶葡萄酒,也就是一桶而已,她的库存还多着呢,不怕。
“那确实不少了。”燕黎点点头,上回这姑娘“送”他的粮饷,卖了三千多两银子,还没花完呢。
“是吧。”陈榕又喝了口冷水,掩饰自己的期待。
若不能说动齐王府帮忙,那她只好等着施行nb了,肯定没有让齐王府直接出手来得安全,但她也不会就坐以待毙了。
燕黎想,这姑娘说的“来都来了”,确实很有几分道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白拿那两三万两银子,何乐而不为
他轻咳一声道“那么,那位西岐武官,是如何与姑娘联络的”
他话音刚落,便见坐他对面的女子生动地弯起了眉眼,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轻飘飘地撩了一下。
陈榕听到燕黎的问题,心中一喜,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了笑意,但她没打算遮掩。
她明明白白的拿重利“收买”齐王府,她知道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像如今这样,双方话未说透但都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不是挺好的么
她想了想说“你觉得,在福运客栈门口画个标记,再让那位西岐武官自称来自白茶村如何”
她边说边沾了茶水,在桌上随手画了个苹果的简笔画。
燕黎记下了陈榕画的标记,正要开口,却听外头如同传来人声“陈姑娘,你还没睡吗”
陈榕听出这是跟钟嬷嬷一起看着她的丫鬟小钿的声音,向燕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对外头扬声道“干嘛我睡不睡还要你管”
小钿连忙惶恐地说“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若有吩咐,尽管叫奴婢便是。”
陈榕想,小钿是一直在外面
她向燕黎那边靠近了些许,压低了声音道“她该不会听到我们的话了吧”
这世界确实没有不科学的武功,但这个男人能翻墙偷溜进来,在察觉偷听者这事上,显然比她更有经验。
燕黎耳力比一般人还好些,况且他是看到那丫鬟躲在院中煤炉边取暖才偷溜进来的,几乎可以确信那丫鬟不会听到二人的对话,但他却道“或许吧。”
陈榕蹙眉,她和这个男人的对话,可不能让小钿听去。
她小声对燕黎道“那你先躲起来,我去问问她。”
这要如何问
燕黎刚心生好奇,便见陈榕已起身向门口走去,他下意识站起身,然后便见她回头看着他,那模样好像是在说,他怎么还没躲起来
燕黎虽曾多次隐藏身份,却没有像今日这般躲躲藏藏,就好像被捉奸的奸夫似的。
在陈榕的紧迫视线中,他只好四下看了看,拒绝了她随手一指的床底下,来到衣柜的阴影处待着。
陈榕看那男人躲得还可以,从门口看不到他,便去打开了房门。
小钿正站在外头,见陈榕开了门,不禁后退了一小步。
陈榕道“大晚上的还在外面晃,不怕鬼吗”
小钿“”
陈榕道“我前两天听钟嬷嬷说,这个院子里死过人,死得可惨了”
小钿霎时脸色发白,她毕竟不是陈榕这种无神论战士,一听这个就慌了。
陈榕再问“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有人说话的声音”
小钿不禁瞳孔一缩,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说话的声音”
陈榕道“就好像有个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幽幽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还点着灯”
小钿忍不住抖了起来“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到啊”
“真的你真没听到”陈榕蹙眉,“难道那鬼是缠上我了”
小钿都快听哭了,此时厢房门打开,钟嬷嬷披着衣服走出来,被吵醒让她脸色很难看。
“陈姑娘怎么还不睡”钟嬷嬷阴沉地说。
陈榕道“我听到奇怪的声音睡不着。”
“什么奇怪的声音”钟嬷嬷打了个呵欠,不耐地说,“陈姑娘听错了吧”
“不可能,我肯定听到了”陈榕道。
“陈姑娘,天色已晚,您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钟嬷嬷不耐烦地打断了陈榕的话。
陈榕看看钟嬷嬷,再看看小钿,弯眉一笑“行啊,明日见了谢县令,我就说你给我脸色看。”
她说完也不等钟嬷嬷再说什么,退后关上房门。
钟嬷嬷一瞬间瞌睡都跑了,愕然又气急地等着关上的房门,眼中的火气似乎要将房门给烧了。
这个陈姑娘,吵吵闹闹弄醒她,就是为了趁她不清醒时拿住她把柄去谢大人面前告状果真是歹毒的女人
钟嬷嬷气得心窝疼,又无可奈何,只能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啪的一声关上房门。
闷不吭声的小钿看看两扇紧闭的门,自觉又躲过一劫,缩着肩膀又去了煤炉边。
只是看着空旷旷的院子,想到陈姑娘说的话,她不自觉地害怕起来,连忙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不停祈祷鬼不要来找她。
陈榕在光源暗淡的位置偷听外头的动静,听到小钿的脚步声走远,她才转身回到桌边。
燕黎也走回原位坐下。
即便先前已看过一次这位陈姑娘是如何“教训”那老妇人的,此刻再见识了一次,他依然叹为观止。
若女子间争吵都是这般有趣,他能看一整天。
陈榕坐下后,小声道“我问过了,她没听到。”
燕黎点头道“在下也听到了。”
陈榕道“那我们继续说正事吧你看这几日那西岐武官能来到庆平么”
燕黎道“两日后可以。”
陈榕点点头,虽然这时间比她跟谢知和说的早了好几天,但她之前也没说死,提前几天没问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不知当场捉住谢知和私通西岐武官之后,齐王府会如何”
燕黎笑道“那自然是报送朝廷。”
陈榕“”骗鬼呢
或许齐王府会借此起事或者如何这个在她之前的考虑范围内。有限的接触让她对齐王府的印象还不错,在相对正直的齐王府辖下讨生活,总比在谢知和手下胆战心惊来得好,两害相较取其轻。
大不了就是定时上供嘛,多个齐王府当靠山,安全系数大大增强。面前这个男人就目前来看够聪明,品性也不错,她对跟他合作还算放心,见微知著,想来跟齐王府打交道也不会太不愉快。
当然,能不打交道是最好的。
事态已不全在陈榕的掌控之中,她也只好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赞叹道“齐王爷不愧是忠君爱国的一代忠臣,佩服”
燕黎笑着接下了这称赞“身为臣子,这是应有之义。”
陈榕面带虚假的微笑,这脸皮,很可以啊。
“那么,我就等两日后的好消息了。”陈榕道。
燕黎识趣地起身,在脚步一转之前顿住,看向陈榕道“是在下失礼了,不知姑娘芳名”
陈榕有些意外,这时代不是很顾忌问女孩子的闺名么
她笑道“我姓陈,耳东陈,单字榕,榕树的榕。”
他问她名字,明显是要调查一下吧为表诚意,她不介意告诉他,反正他要知道,迟早都能自己查到,她自己告诉他,还能卖个好。
陈榕。
燕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普普通通,跟眼前的女子对应上,又好像别有一番意趣。
也不知这姑娘是怎么教养长大的,真是正如她的名字,模样美丽的她却非要人百般呵护的娇花,而是经受得住风吹雨打的榕树。
他从窗户出离开,悄然避开巡逻者翻出县衙外,直到回到驿站。
季良一行人醉醺醺地回来时,燕黎早开始了他的布置。
季良不是谢知和主要的灌酒对象,此刻还未烂醉,谷椋则是连站都站不稳了。谷椋酒量很不错,且酒品很好,在被谢知和灌醉后还记得自己的伪装,没让谢知和问出什么来,或者说,谢知和自以为问出的,都是谷椋按照要求故意让他知道的。
季良道“这谢知和,确实有古怪,防备得过分了。”
燕黎笑道“我们两日后拿下他。”
季良惊讶道“世子爷,无凭无据便对朝廷命官动手,怕是不妥。”
“谁说我们无凭无据”燕黎道,“今日我去了县衙,收获颇丰。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季良确实好奇,能让世子爷如此问的,他还真想不到。
“送我们葡萄酒的那位姑娘。”
季良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随即惊道“这果然是个陷阱”
“季良,想别人点好不行吗”燕黎瞥了季良一眼,笑着在桌上比划着那个很有趣的标记,是杏李
季良觉得自己很冤,从前教他凡事要多想的人,明明是世子爷自己,这时候反倒怪他多想了。
“是,世子爷。”他郁闷地认下,再问,“那那位姑娘在县衙做什么”
“做客啊。”燕黎将用茶水画出的标记抹去,漫不经心地说。
做客那姑娘果然还是跟谢知和串通了想对他家世子爷不利吧
季良刚想表达自己的看法,燕黎却抬手打断了他,也不再逗他,简略地将自己与陈榕的“交易”说给他听。
季良倒吸一口凉气,两三万两银子的救命钱那姑娘好大的手笔这次来一趟,还真不亏。但这真不是陷阱吗
“让我们好好合计一番,总不能教陈姑娘的银钱打了水漂。”燕黎笑道。
县衙中。
在确定了跟齐王府的交易后,陈榕难得安心地睡下。
临睡前,她忽然想到,她告诉了那男人名字,对方却没有礼尚往来算了,就叫他“那个壮士”好了。
第二天,陈榕表现得毫无异样,甚至在谢知和来看她时,她还真的跟他告了状。
谢知和口头上训斥了钟嬷嬷一番,但并未过多惩罚,毕竟他派来监视的人跟被监视者关系僵,这才是他想看到的。若钟嬷嬷与陈姑娘关系融洽,他还要怀疑陈姑娘是不是买通了钟嬷嬷。
如此又过了一天,谢知和突然在下午再次来到陈榕面前,将一张纸放在陈榕面前。
那上面正是陈榕给那个壮士画的苹果标记。
之前陈榕只跟谢知和说自己下回跟上峰接头的地点在福运客栈,会有标记,但没说详细的,谢知和便一直派人盯着,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标记便立即来找她了。
“确实是。”陈榕道。
现代社会交通发达,时刻表都按分钟来计,可古代社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路况变化很大,提前几天或延迟几天都非常正常,是以谢知和并未对时间的提前提出什么疑问。
谢知和本想今日便让陈榕去见那上峰,但想到还在城里找货的齐王世子,他便有些迟疑。
“你先前说,在这个标记出现后,三日内不去找他,他便会离开”谢知和问道。
“是。”陈榕道,“此地毕竟是大邺,需得谨慎。若我未及时去见他,我这条线便会被放弃。”
谢知和想了想道“你做些准备,明日晚点我们去见他。”
陈榕问道“谢大人,我认为今日去为好,迟则生变。”
谢知和冷笑“你知这几日庆平来了什么人么”
陈榕故作不知“什么人”
“齐王世子。”
齐王世子
陈榕确实有些惊讶,毕竟这事还算有些危险性,齐王世子那么金贵,怎么会以身涉险她还以为来的只是那个壮士和季良呢。她那天正是以此为基础,跟那个壮士做了交易。可如今拿主意的人是那位世子的话,那天做的交易还算数么
“齐王世子为何会在庆平”
“追被劫走的货。”谢知和说起齐王世子,面露不耐,“今日我会将线索引至城外,待他离开再去见你的上峰,稳妥些。”
“也是。”陈榕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做我们这行的,最忌与官府打交道。”
谢知和嗤笑一声,他自然也是她口中的官府之一。他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替他牵线,因此不会放她一人去见她的上峰。
谢知和离开后,陈榕便在考虑那齐王世子的存在,会不会带来什么变故。
那晚那个壮士的态度,表明了他是可以做主的那个人,那么他在齐王府的地位,比她想象得还高诶,那个壮士该不会就是齐王世子假冒的吧
也不能用假冒这个词,人家这只能说是隐瞒身份。
回想那晚上二人的对话,陈榕觉得,如果那个壮士真是齐王世子的话,那齐王世子可真是平易近人,让他躲起来就躲起来,跟她说话时也不见任何架子。
仔细想了想齐王世子的存在应当不会影响到交易,陈榕便不再多想这无法确信的事。反正到时候,她就能知道了。
又过了一日,谢知和来找陈榕,这回他让她跟他一起出门。
陈榕跟谢知和一起坐上马车,心情也不禁激动起来。
能不能逃得掉,就看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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