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福运客栈前停下, 陈榕下了马车后看了眼, 果然发现客栈门口的立柱上有个小小的苹果标记, 跟她当日给那个壮士比划的一模一样。
在谢知和的陪同下, 她来到客栈内,询问掌柜“这两日有从白茶村来的客人么”
掌柜想了想才道“确实有一位,他说若有人来找来自白茶村的,直接去找他,是甲字二号房。”
他简单地给陈榕指了路,她道了谢, 径直往客栈楼上走去。
谢知和跟在一旁, 他并非一人前来,除了随车前来的三个好手, 他还安排了人盯着这个客栈, 力图消弭任何意外。
来到甲字二号房前, 陈榕停下脚步看谢知和“谢大人, 你是先等等,还是此刻便随我一道进去”
“一起吧。”谢知和不想给陈榕与那来人独自说话串通的机会。
陈榕并不意外, 在房门上敲了一下, 停顿, 再敲了两下, 又停顿, 再敲了一下。
这是做给谢知和看的, 秘密联络碰头时怎能不弄点小花样
屋内传来些许声响,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在门口停下,随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略显瘦弱的中年男子,他看到陈榕时目光显得很熟悉,但当他注意到一旁跟着的谢知和时,他表情一变,像是忍住了想要立即关门的冲动,抓在门板上的手指都青筋暴出了。
陈榕心底暗赞了一声,这演技,绝了,齐王府人才辈出啊。
“几位是”中年男子像是不认识陈榕似的,摆出一副自然中带着些许疑惑的模样。
“王大人,这位是庆平县令谢大人,有事找你相谈。”陈榕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新鲜出炉的“王大人”目光凝重地看了眼谢知和,侧身让二人进来。
谢知和脚步一顿,没让自己的心腹也跟进来。
三人进屋后,王大人站在一旁,冷脸看着陈榕“陈榕,我需要一个解释。”
此刻谢知和倒是发挥了些许绅士精神,主动替陈榕解释道“王大人,是我恳请陈姑娘带我来见你,不必怪罪她。”
王大人随着谢知和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看着他许久才道“不敢受谢大人一句大人,不知谢大人找小人何事”
谢知和道“我要见你的上峰。”
王大人登时诧异地看了眼陈榕,像是在问她究竟什么情况。
陈榕耸耸肩,琢磨着用比较委婉的语气说“谢大人有一笔交易想跟我们谈。”
王大人目光如电,声音也不自觉地低沉下来“谢大人,你可知我上头是什么人”
谢知和隐隐兴奋,点头道“虽知道得并不确切,却有所猜测。”
王大人像是有点恐慌,又像是有点亢奋,来回踱步片刻后道“谢大人,小人可以替你牵线但你需亲手写封信作为凭证,否则,小人实在无法相信你。”
听到王大人的话,谢知和稍微有些迟疑,若他亲手写下信件,便是留了个致命把柄在对方手中,可若是不写,对方便不会信任他。
他略作思索,狠狠心做出了决定,成大事者,哪能不冒一丝风险他既已决定谋划大事,便不该畏首畏尾。此事是由他起,理应由他这边先展现诚意。
“在写信之前,我要知道王大人上头的人究竟为谁。”谢知和道。
王大人沉着脸似在权衡,在谢知和等得不耐烦之前,他终于开口“长囵守备军镇守钦罗。”
谢知和微微色变,他好歹曾是京官,自然听说过那位钦镇守的名字。这位镇守非常擅长排兵布阵,让大邺军吃了不少苦头。
“可有信物”谢知和追问道。
王大人道“谢大人,我们做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怎么敢随身带信物”
陈榕默默在一旁听着,现在的她已不再是演员,只是个观众罢了。她不禁想起了那个壮士随身携带的齐王府令牌那壮士安排的人逻辑挺缜密的啊,那他自己怎么会出门干坏事还带着自家令牌
若非她曾经在黑风寨见过那个壮士,她现在就要怀疑所谓的齐王府令牌是假的,那个壮士也是假冒的。
谢知和知道王大人说的是事实,点点头便绕过了这一点。
王大人道“谢大人这边请。”
屋子里只有桌子,自然不会备上纸笔,王大人对陈榕道“陈榕,你去找掌柜要纸笔过来。”
“是,王大人。”陈榕此刻就是个喽啰,应下后便出了房门。
谢知和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言。
他此刻更感兴趣的,是关于那位镇守钦罗的事。在他的追问下,王大人有选择地说了一些,跟他所知的可以相互印证。
陈榕出门后一度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趁机跑掉。
但她是个讲信用的人,总不能那位壮士费心安排了这事,她还没帮着达成就不干了。
那封谢知和亲笔所写的信是个非常重要的物证,必须先拿到手才能动手。
她径直来到掌柜处,花了点小钱向对方借了文房四宝,用托盘端着回去甲字二号房。
敲门后,她推开门入内,将托盘放到桌子上,仔细摆放好。
“陈榕,你先出去。”王大人在陈榕进来后便停下了跟谢知和的话,随意地对陈榕摆摆手。
陈榕看了眼谢知和,对方提笔打算写字,并未注意她。
她心里乐开了花,也没出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接下来的事,就不需要她再插手了。那么,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榕觉得自己现在该功成身退,离开谢知和或齐王府的掌控,她才能有安全感。
此刻门口还站着跟着谢知和来的三个人,在她进出时他们并未阻拦她,不过她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
她慢吞吞走下二楼,没有任何人阻拦她。
她走到掌柜跟前,要了一小碟花生,在大堂角落里坐着。那三人从二楼走廊上可以看下来看到她,见她找了个地方歇着,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便收回了视线。
陈榕百无聊赖地吃着花生米,不禁叹息,一时半会儿,她还走不了。
在陈榕的一碟花生米快见底时,那甲字二号房的房门突然打开,王大人探出头来,扫了一圈。
那三人中的一人以为他在找陈榕,刚想指点,却见那房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三人正困惑,忽然有人从两旁的房间中冲出来,三下五除二将此三人控制,随后,一个颇为年轻英俊的男子大步走来,一脚踹开房门,对里头的人道“没想到谢大人你竟敢私下联络西岐人,其心可诛啊”
“燕黎”谢知和面露惊惧,死死看着对方,瞬息间明白了什么,“这是你下的圈套”
“什么圈套,我不知道。”谷椋矢口否认,“今日你故意引我出城,我察觉异样悄悄回城,这才将你和这个西岐奸细当场抓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齐王府的人在二人说话时迅速控制住了王大人和谢知和二人,并将谢知和亲手写成的信件缴获。
极有演戏天分的王大人此时大叫道“什么西岐奸细,小人不知道小人只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生意人呵呵。带走”谷椋一声令下,将谢知和二人抓了出去。
大堂中,陈榕早在上方开始动手时便迅速躲到了桌子底下在齐王府的人动手时,她看到外面街道上似乎有谢知和的人也行动起来了,感觉接下来会很混乱。
陈榕的判断并没有错,就在谢知和二人被带下楼时,他那些原本在外头监视待命的私兵也冲了上来。
整个福运客栈立即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陈榕整个人藏在桌子底下,只一双眼睛看着外头。
她注意到那齐王世子似乎身手不错,有人砍杀上来毫不犹豫地抬刀就挡,年轻的脸上充满了锐意,还真有几分帅气,跟齐王世子这个名头挺相称。
她在楼下,能隐约听到楼上的话,谢知和那声大喝,她听得清清楚楚,齐王世子叫燕黎。她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猜错了,那位壮士原来真的不是齐王世子。
“陈姑娘。”
身旁突然传来低唤,吓得陈榕差点撞到桌腿。
她僵硬地侧过头,在她专注盯着那边的时候,她刚刚在想的那位壮士,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她身边,半蹲着跟她说话。
她不是认出了他,而是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此刻虽然没有穿着夜行衣,却带着顶帷帽,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忍不住想说一句壮士你大白天的就别遮脸了,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你这样反而更醒目啊
这一瞬间,陈榕觉得自己之前认为这位壮士是齐王世子的猜测太过离谱了,再接地气,也不能跟她一样躲在桌下吧
“你怎么没在那边”陈榕指了指外头,她本来还想趁乱溜走呢。
燕黎笑道“在下不喜欢打打杀杀。”
陈榕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好,你家世子都在打打杀杀,你好意思躲起来吗
她刚想劝他起码表现一下对齐王世子的忠心免得今后被清算,就见齐王世子那边出了变故。
那王大人原本被束缚住了,不知为何松了绑,他将绑着谢知和的绳子解开,大喊道“快走”
随后王大人拉着谢知和,将他甩向来救他的私兵,自己则避开齐王府的人,跑入人群中后,一会儿就没影了。
而谢知和也并未犹豫,在私兵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陈榕“”玩无间道呢
不对,那王大人是齐王府找来的人,跟谢知和又没有利益相关,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帮他
也就是说,这是齐王府众人合力演的一场戏,谢知和平白当了演员而不自知。
陈榕在听王大人说了要让谢知和写信之后,便明白了这是一个“罪证”,她以为等抓住谢知和之后,这罪证便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但齐王府显然还有另外的安排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陈榕在想什么,燕黎出声道“谢知和跑了比被抓住好。”
跑了比被抓住好
陈榕稍一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
县令也是朝廷命官,一个县令谋反,朝廷怎么可能不派人下来彻查这么一查,谁知道会查出点什么若在朝廷来调查之前,悄悄杀了谢知和,朝廷说不定会借题发挥,对参与其中的齐王府不利,若不杀谢知和,那谢知和会认为自己是被齐王府陷害了,他绝不会守口如瓶,到时候她和齐王府都会惹上麻烦。
可若是将谢知和放跑,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放跑谢知和的人是王大人,谢知和自然不再怀疑这是齐王府做的局。而因齐王府手中有他写的信,他肯定不敢在官府面前现身,免得自投罗网。
这也正说明,齐王府目前并没有起事的打算,所以才会如此轻柔地处理此事。而齐王府的处理结果,其实也算保护了她,因为谢知和的认知里,她和王大人是一伙的,王大人并没有背叛他,也就代表了她也没有背叛他,她将来若倒霉再遇上他,也完全可以说是她也趁乱逃了。
想清楚之后,齐王府在陈榕心里的评价更高了些。
虽说这事肯定是看在那两百瓶葡萄酒的面子上,但齐王府能将此事做得如此圆滑,是她意料之外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齐王府在拿到“报酬”之后,会不会也想“邀请”她去齐王府做客
此时谢知和的人和齐王府的人都离开了客栈,燕黎离开桌底起身,对陈榕伸出了手。
陈榕悄悄瞥了一眼,只见那只手白皙修长,不看掌心薄薄的茧,她还真就信了他所说的“不喜欢打打杀杀”。
她只当没看到对方伸出来的手,手脚并用从桌下爬出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说道“这位壮士,我听说谢知和的两百瓶葡萄酒暂存在潘家了,三日后去取时间正好。”
燕黎自然地收回手,笑道“这样挺好。”
陈榕松了口气,真诚地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不,我还得去县衙拿一下我的行李。”
跟谢知和出来若带上包裹一副要跑路的模样,谢知和怎么可能不怀疑不说包裹里的东西,她的制式包裹本身就是陈家堡的特色物品,她必须带回去,所以不能愉快的跟这位壮士在这里告别了。
“正好,在下也要回县衙一趟。”燕黎笑道。
之后不久,做做样子追人的谷椋一行人都回来了。
谷椋本想过来找燕黎复命,却被季良拉住。季良知道自家世子爷对那位陈姑娘隐瞒了身份,他这个跟陈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的都不敢过去,怕对上后暴露什么。
于是,齐王府这一行人回来福运客栈后只是溜达了一圈,赔偿了掌柜损失,然后就又走了出去。
陈榕看到那位齐王世子来了又走,她都没反应过来。本来她还以为,自己说不定可以结识一下对方。齐王府人都不错,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她退而求其次转头看向身侧,算了,能结识这位壮士也可以了。
在确认自己的人已将谢知和赶跑之后,燕黎便可放心去县衙了。
他征用了谢知和来时坐的马车,车夫还是原先那一个,请陈榕上车。而他自己,则骑着马跟在一旁。
马车中只有自己一人,陈榕浑身都放松下来。
等小心还完齐王府的债,不出意外她就可以回陈家堡继续发展了。齐王府看着暂时没有接手庆平县的打算,而下一任县令大概率是牛县令那样的,那么陈家堡又可以苟着慢慢发展了。
陈家堡的人口增长得还算不错,她得尽快把外城墙给安排上。到那时,陈家堡才算真正有了抵挡“敌人”的能力。
陈榕缓缓吐出口气,这段时间被困在县衙,她看似每天跟钟嬷嬷互相折磨不亦乐乎,实际上天天都睡不太好。
这糟心事可算是要结束了。
陈榕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外头,那位壮士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即便遮着脸,她似乎也能看到他浑身上下的潇洒。
她很羡慕他齐王府的马,养得膘肥体壮,很是气派。
“壮士,我该如何称呼你”陈榕问道。要结识人家,总不能连名字都不知道吧好歹代号得有一个,不然以后想找他帮忙都不知道要找谁。
燕黎闻言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
真名自然不能说,最初他就瞒着她自己的身份,那便一直瞒着吧。那么假名的话
他回道“叫我无名吧。”
陈榕“”
这假名还能不能再假一点
陈榕忍着在“无名”后面加个“前辈”的冲动,笑道“无名挺别致的名字。”
即便能听出陈榕这话中的揶揄,燕黎也面不改色地回道“姑娘喜欢就好。”
陈榕眨了眨眼,无话可说地缩回了马车里。
此后一路无话回到了县衙,陈榕回去自己住了近十天的院子,拿上制式包裹。
钟嬷嬷和小钿都站在一旁,目光犹带惊恐,只因为齐王府的人目前掌管了这县衙。
陈榕之前跟钟嬷嬷作对,都是公事公办,此刻都要走了,自然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只是笑着冲钟嬷嬷和小钿二人挥挥手,愉快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无名”在外头等着她。
“那我就先走啦”陈榕试探道,“三日后,潘家再见。”
都到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人肯定早已确信她和潘家的关系,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暂时放她离开对齐王府来说风险并不大。
燕黎颔首笑道“三日后再见。”
他自是不怕这位陈姑娘赖账,便是赖了也无妨。
陈榕冲燕黎挥挥手,径直往县衙外走去。
她走得并不快,小心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见没人阻拦自己,她才略略安心。
随后,她在整个庆平县城里绕来绕去,确信身后无人追踪,这才来到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子。
庆平是陈家堡常来的县城,怎么能不准备一处落脚点呢此地连潘家人都不知道。
陈榕按照早前设定的暗号,连敲三下门,顿了顿,再敲了两下。
很快院子门便开了,开门的人竟然是卫承。
“姐姐”卫承激动道。
陈榕也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时间还未到约定的半个月,陈榕不确定院子里有没有人,平常这里都不会派人驻守的,也就是个落脚点,都没什么东西。
卫承让开先请陈榕进来,这才慢慢解释道“我几日前便来了庆平,只是没找到机会寻你。姐姐,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陈榕笑道,“还完欠债,这事基本上便解决了。”
“陈姑娘”
被陈榕派去找卫承的周大义见陈榕安然无恙,热泪盈眶。
相广成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抚须笑道“贫道就知道以陈师姐的聪明才智,定能化险为夷。”
陈榕看着他们,也忍不住笑起来。
在她身陷囹圄之时,还有这么多人在担忧着她,真好。
陈榕简单地跟他们说了事情经过,略去一些不好说的细节不提,至少让他们都知道了,是在齐王府的帮助下,她才能安然脱困。
但她同时也说,齐王府是个非常好的靠山,但并不像潘家一样能荣辱与共。
随后,陈榕并未多拖延,当日便准备回陈家堡去。
陈榕知道,那位“无名”所说的上报朝廷,居然是真的,等朝廷派人来处理,还要时间,所以齐王府的人暂时留在庆平合情合理。
从庆平县城的城门状况来看,齐王府也并没有任何封城的意思,甚至也没加派人手去守城。一切都好像跟之前谢知和还任县令时一模一样。
陈榕做了些许伪装,让周大义留下去潘府知会一声,一行人坐着驴车出了城。他们的打扮很好地融入到了进出城的百姓之中。
葡萄酒所在的地下储藏室目前只有陈榕和卫承能进,陈榕打算回去后就躲陈家堡,外城墙不建好就不出来了。
三日后,得到潘府传信的燕黎,依然让谷椋装扮成他,一行人去了潘府。
这回燕黎并未蒙面,他在想,若他藏在“齐王世子”后头跟着的一群侍卫中,那么曾经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位陈姑娘,是否能认出当日黑风寨中与她见过
他没别的意图,只是单纯觉得有趣罢了。
然而,当燕黎在潘府见到一瓶瓶用淡绿色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却不见陈榕时,他有些意外,又觉得理所应当。
以他曾经所见识过的那位陈姑娘的逃命本事,他早该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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