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行是被压醒的。胸腹间感觉到一股压力,然后他就像个水泵一样噗地挤出一口水。水自口鼻中涌出,呛得他咳嗽起来,也就清醒了。
“醒了?觉得怎么样?”霍青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邵景行昏头昏脑地睁开眼,就看见了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再加上邵景行的眼睛在潭水里泡得太久,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有点模糊。于是他就在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子里,看见了一双眼睛。
霍青的眼珠不像邵景行的颜色那么黑,倒是有点儿古铜色,偶尔眸光一动,就折射出金属的冷硬与锋锐。不过现在,也许是被夕阳金红的柔光渲染了,这双眼睛变成了琥珀色,透明的晶状体就像上好的宝石,邵景行甚至在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不大清楚,小小的一团,像是封在琥珀里的小虫子。
“我没死啊?”邵景行半天才反应过来,既惊且喜,“哎哟我还以为死定了呢……”火球爆发的一瞬间是很威风,但之后那种心肝脾肺肾都要被人抽出去的感觉就要命了。当时在他的感觉里,自己肚子里已经没了内脏,只剩下灌进去的潭水,活像个暖水——不,凉水袋了。
想起那种感觉,邵景行心有余悸,伸手去摸自己的肚皮,想确定一下内脏是不是还在:“我的妈呀那感觉简直太痛苦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好像身体被掏空’了!”
肚子里好像一切正常,并没有变成空心的。邵景行瞟一眼霍青近在眼前的腹肌,想着是不是可以借机扑上去再抱一抱。话说刚才在水底下虽然抱了一会儿,可那时候身处蛇窝,他吓都吓死了,都没顾得上想别的呢。
可惜他还没扑上去,霍青已经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抱歉。”
啊,好可惜……邵景行咂了咂嘴,十分可惜地想。
因为心里打着别的主意,邵景行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刚才霍青说了什么:“啊?什么抱歉?”突然道歉是什么意思呢?说起来,镇水是成功了吧?他失去知觉以前看见的金光,不会是错觉吧?
霍青看他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成功了。”
“是吗?”邵景行高兴地爬起来,“镇水是什么样的?”
这一爬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就躺在水潭边的石滩上,比之前两人第一次逃上岸时爬的那块大石头还要近些,几乎等于就在水边上!
这个位置,只要钩蛇伸出尾巴来一勾,简直一捞一个准儿!
不过并没有什么钩蛇的尾巴伸出来。
水潭静悄悄的,水面平得像面镜子,简直能照清邵景行的脸。而且潭水也不再是暗黑的颜色,看起来清澈了不少,邵景行仔细看下去,仿佛还能在水波里看见时不时闪过的金色流光,仿佛有些金色的小鱼儿在里头蹿来蹿去似的。
“这就是镇水了?”邵景行仿佛在看西洋景,恨不得把头伸到水里去,“这样,这些钩蛇就老实了?”好神奇哦!
霍青默然地跟在他身后,听他问了才说:“有符阵在,钩蛇就不能再离开水潭。这样即使从凝碧湖那边修补裂缝也没有问题了。”
“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啊?”邵景行觉得稀奇极了,“这样它们也不能攻击岸上的人了?”
霍青刚点了点头,就听邵景行又问了一句:“那它们是不是时间长了就都饿死了?以后都可以绝种了吧?”
这个问题霍青还真没想过,考虑了一下才说,“蛇类的新陈代谢低,而且它们可以相互吞噬……”要等潭里的钩蛇都饿死,可能还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的,毕竟变异的蛇类,肯定更耐饥。至于说绝种……
“应该不止这一处有钩蛇。”钩蛇并不是只靠生殖繁衍,即使别的蛇类,在山海之力的侵蚀之下也有可能变异成新的钩蛇,或者是类似钩蛇的生物。
“对啊——”邵景行摸着下巴,“我倒忘记了……”只要山海世界还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变异出这些怪物来。这么看来,盘古要分离两界真是英明啊!这要是现实世界里时不时的就蹦出个怪物来,这日子还能过吗?
不过,即使不能把所有的钩蛇一网打尽,能把这一个水潭里的全部关住,也很厉害了。想不到他第一次出任务就这么惊心动魄、成果辉煌,感觉非常值得骄傲了呢!
“抱歉。”听他得意洋洋地说到成果辉煌,霍青脸色更沉了些,垂下眼睛又说了一句。
邵景行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抱歉什么?”怎么他们在鸡同鸭讲吗?还是说他现在不算特事科的正式成员,所以很抱歉,立了功也不算?
霍青被他硬生生地噎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说:“不是这个——”天知道邵景行怎么会想到这上头的。当然他确实不是特事科的正式成员,但功劳总是要算的啊,怎么可能让他白干。
“那会发点啥?”邵景行兴致勃勃地问,“会发奖章吗?还是会发点奖金?”
霍青好一会儿才算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你忘记你的病了吗?”现在邵景行可以享受到特事科内部的专属福利了。
“啊!给我治病是吗?”邵景行顿时高兴起来。这简直太好了啊!还有比这更好的奖励吗?这可是救命啊!不过,这么好的奖励,霍青还道啥歉呢?害他吓一跳,还以为白干了呢。
霍青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幸而他习惯性面瘫,这才没有出现嘴角抽搐的现象。即使如此,他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下水之前,我说过会安全带你上来……”结果他没有做到。如果不是邵景行在关键时刻爆发了一把,他必定要重伤,结果就很难说了。
邵景行挠挠脸:“你这不是把我带上来了吗?”他除了喝了两口水,胸口被那个倒霉骷髅头撞了一下之外,连皮都没怎么擦破,这还不算安全上岸吗?倒是霍青自己,衬衫彻底没了,裤子还剩半截,露在外头的皮肤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伤,尤其是手臂上……
“哎!那个钩蛇有没有毒!”邵景行捧着霍青的手臂,看着那道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一个劲从牙缝里吸气。刚才在水下没大看清楚,现在才发现这伤口实在不浅,而且蛇牙是带倒钩的,简直是硬生生把皮肉撕扯开来,肯定是很疼的啊!
这会儿邵景行真的没顾上吃豆腐——谁看见这么长条狰狞的伤口还能想着搞七捻三啊——虽然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暧昧,但天地良心,他真的是心疼霍青呢。而且他们身上连药都没带,这伤口怎么处理啊!
霍青仿佛被他捧火腿一样的姿势吓住了,有点不自在地抽回手:“没什么。钩蛇只有轻微的麻痹毒素,过几天就会新陈代谢掉。”毕竟它们无须太过依赖毒素,所以并没有变异出剧毒来,只有一点令人麻木的作用。异能者的痊愈能力一般也强于常人,像这种伤口看着吓人,但只是皮肉外伤,只要毒素代谢出去,伤口没有恶化,不用药也可以自己愈合的。
说起来这种毒素也是好事,倒是让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在短时间内反而不会影响战斗。当然,今天的战斗如果没有邵景行,那无论他伤口疼不疼,结果都是一样的。
“嗨——”邵景行被他说得倒有点脸红了,“我就打个火……”要是他自己下水,有火也没用啊,几十条——不,不用几十条,几条钩蛇把头往石头缝里一扎,抡起尾巴乱打一分钟,他就被捶成肉丸子了吧。还不都是霍青挡在前头,所以他才连根毛都没伤到嘛。倒是霍青,身上这横一道竖一道的,乍看仿佛被剞了花刀的鱼……
咕噜——邵景行的肚子叫了。肉丸子啊,鱼啊什么的,肚子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提出了抗议。
“饿了?”霍青看了邵景行一眼。两人是从凝碧湖底掉进来的,背包都在碧暑山庄的豪华大床房里搁着呢,身上真是啥也没有,连块压缩饼干都没有。
邵景行在岸上看了一圈:“要不,吃蛇肉吧!”还有好大一条钩蛇躺在岸上呢,别说两个人,20个人来吃一顿大概都够了吧?
“钩蛇肉——”霍青刚说了一半就把话咽住了。钩蛇肉当然是有毒的,就像它牙齿里分泌的毒素一样,能令人麻痹。如果食用过量,甚至可能导致心跳渐缓直至停跳。当然,异能者对此的抵抗能力要强一些,不至于吃死了人,但如果吃得全身麻痹,在山海世界里也等于找死了。
但是,这都是有邵景行之前的事啦!自从有了邵景行,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什么毒素啊不好消化没法吸收啊,统统不在话下!
邵景行哼着小曲点起了一堆火,指挥霍青:“蛇皮扒了吧。这蛇太大,蛇皮恐怕很难熟。”再说在那黑糊糊的潭水里泡着,谁知道脏不脏呢。
霍青用那把水果刀般的小匕首剥蛇皮,看了邵景行一眼:“你不怕了?”不是怕蛇怕得要死么,怎么说到吃就不害怕了,还头头是道的。
“这不是死了么。”邵景行主要是怕会动的活蛇,死蛇就好多了。再说,现在他饿极了,就算有条活蛇在眼前大概也是要吃的了。
而且听说蛇肉很好吃呢。虽然他没吃过,但家里厨师曾说过,蛇肉比鸡肉还细嫩,又没什么腥味,做羹清甜鲜美,只要一点点盐就很提味,在广东那边可是名菜呢。虽然他们现在没有调料,但多炖会儿,应该也还是好吃的。
邵景行饿得前心贴后心,说到后来自己都有点流口水,擦擦嘴朝着霍青伸手:“帅哥,给变个锅。”炖煮,那当然是得有锅的。
霍青刚把蛇皮剥下一截,露出里头雪白的肉来,看见邵景行伸手,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有点尴尬,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声说:“现在不行……”他现在异能都几乎耗尽,别说锅了,做个勺子都有点困难呢。
于是几分钟之后,火堆上架起了几根树枝,树枝上头是厚厚的蛇皮,蛇皮上托着切成块的蛇肉。
邵景行一边小心地移动蛇皮让它均匀受热,一边问霍青:“你这是什么情况?”霍青费了半天力气,连根铁丝都没变出来,只能拿蛇皮当烧烤托子了。幸好霍青说了,钩蛇没有寄生虫,否则这烤得不够熟,还真不敢随便乱吃呢。
这问题问得实在尴尬。幸好霍青常年面瘫,尽管心里别扭,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异能耗尽了,需要时间恢复。”就好比累到脱力的时候,你再怎么想努力,也没劲可使了。
邵景行看看自己面前的火堆:“咦,那我怎么还行呢?”
尽管霍青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现在也有点想打人了。听听这话说的,别人不行了,就他还行。这个情况能一样吗?虽然都是拼尽全力,但有人拼的是百分之百,有人可能拼的就是百分之二百呢。
当然这话霍青不能说出来。毕竟邵景行在水潭下面也是九死一生,他总不能直通通地说“你没我拼得狠”吧?于是他只能有点郁闷地说:“可能你恢复得快吧。”拼得没那么狠,自然恢复得就快了。
邵景行摸摸下巴,自己找到了理由:“应该是因为我只需要点火,然后燃烧什么的都靠这些树枝树叶本身;而你做一件东西却从头到尾都要使用异能。所以我只要还有一点点异能就行了,你就不行。”
霍青实在不想再听他说“不行”两个字,于是也不反驳他,随口“嗯”了一声,希望他就此闭嘴。
然而邵景行并不打算闭嘴,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个异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那些镇水柱,那些金属是哪儿来的?藏在你身体里的,还是你从外界吸收的?”
“都有。”霍青简单地回答,不打算细讲。
“你是怎么觉醒这个异能的?”邵景行顺口问道。不过话才出口他就想起来姬小九曾经说过的话,顿时后悔了。
然而有点晚了,霍青的脸色已经有些阴沉,淡淡地说:“接触了蕴含山海之力的东西。”
他素来冷静,有这样的神色变化已经很不寻常,显然这个话题他非常不喜欢。邵景行一个字都不敢再往下问,连忙改换话题:“那其他人呢?也都是这样?”
说到其他人,霍青的脸色虽然还不好,但说话已经明显没那么硬梆梆的了:“有些是遗传的,比如黄宇和小九。”
“对了。姬小九说她是周文王的后人,那她家就遗传算命吗?”这个算命也算遗传吗?
“是卜筮之术。”霍青纠正他,“不是所有的算命都能叫算‘命’的。”
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伦苏?邵景行在脑子里皮了一下,但没敢把这话说出来。霍青已经接着往下说:“所谓的什么相面神术、周公解梦,都不可信。命运,即是因果,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因’,都会影响到后来的‘果’,所以命运是瞬息万变的东西,根本没有一定之规。”他轻嗤了一声,“那些拿着书来给你算命的,都是按图索骥!”
邵景行使劲回想了一下按图索骥的意思。幸好这个典故比较有趣,所以他还记得,仿佛是说按照伯乐写的相马的书里的种种条件,最后找到了一只大□□。
所以说,街头上那些所谓看手相的和算命的,算出来的都是大□□!中国的成语真是博大精深,让他一下子就清楚生动地搞明白了这个问题呢。当然,也是因为霍青用词准确的缘故。
“那真正的算命——不是,真正的占卜是什么样的?”
“真正的占卜是一种预知。”霍青沉吟了一下,“这是很特殊的异能,我也说不清楚。占星,塔罗,解梦,拆字,解签,请神,扶乩,都只是方法不同罢了。”
他开始讲的邵景行还懂,后头越听越糊涂,到了“扶鸡”就完全不明白了。他正在考虑是虚心求教,还是不懂装懂地点个头,就闻到了火堆上散发出的香气:“肉熟了!”
钩蛇肉的香气与讹兽肉是不同的。后者那股子浓香简直是扑面而来,仿佛饕餮盛宴,令人惊艳。而钩蛇肉的香气清淡,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直往人鼻子里钻,好像一只小手在轻轻扯着你,扯得你心里都痒痒的——哦不,是胃里痒痒。
邵景行很没有面子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托起一块滚烫的蛇皮:“你吃。”霍青是伤员呢。
霍青看他两手倒来倒去,被烫得拿不住的样子,沉默一下,左手接过蛇皮,右手指间冒出一根细铁丝,将蛇皮托上的肉块穿成一串,又递给邵景行:“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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