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问遍大河村的村民, 到最后,才有一位叫做孙大牛的少年出来说,他见过姜穆。
何时见过。答曰五年之前。
过客于门前讨水,祖父给之。
再问何方人士,年岁几何,便无回音了。
大牛憨憨道, “只是过路罢了,我也不知道了。”
张华问他,“既是四五年以前,你才七岁,又如何记得样貌,万一认错人呢?”
大牛憋着气,碍于前面站的官老爷, 只好又规规矩矩答道,“郎君生的好看,大河村多年都不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他一来我就记得的了。”
张华道, “可知是渔阳人呐?”
“不知。他和官老爷们一样,都说官话。”
既是官话, 教养家世应都不错……应该不是……
“见到他后,第二天大爷爷还带我上山拜了先祖啊。”这要记不住,他大爷爷棺材板都要翘起来了!
“先祖?”
“对啊。我们大河村的先祖也是皇帝呢!”
张华眉心一跳,对山村孩子的大胆又有了新的认识。此话若是要当今那位听到了,这小村子都得推平了。
他挥退了身边跟随的人, 尽可能温和的问孙大牛,“是哪个皇帝呢?”
孙大牛想了好一会,“燕国的皇帝啊。”
燕?战国时的燕国?确也不错,蓟州当年是燕国国都,若是哪位王葬在这片山中,似也合乎情理。
“燕国哪个皇帝呢?”
孙大牛支支吾吾好一会,答不出来了。大爷爷只说是有个皇帝,他也不知道皇帝是谁啊。
张华在村落调查好一段日子,再加上各类史料,推测当日他们争斗之处乃是当年燕昭襄王墓地。
他们在人家坟头打的鲜血横流的……
张华无言甚久,带了瓜果祭完那片坟堆,心中念道,“若昭王当真庇佑这片土地上,还望令华寻到那位少侠才是。”
匪寇不仅出现在渔阳周围,长安才是根源。那里每年平息匪患,动辄鲜血横流。可朝廷一旦收手,便又故态复萌。
近年关中地区旱情严重,匪患闹得更凶。远已波及渔阳,若继续放任,恐怕朝廷根基不稳,又生大祸。
他日头正热,他走上山,此时半月已过,原本的血迹都已经了无踪影,张华坐在土堆外一棵巨大的桑树下歇了一阵,摸到背后粗糙的树皮,忖度道,“燕史言说,立桑以为华表,若此地真是燕昭王墓葬,此树应有七百年了。”
他转身仔细查看了一二,摇了摇头,“在移到昭王墓前,恐也有数百年龄,如此看来,这是千年巨木啊。”
“闻树逾百年而生智,也不知此神树可有灵否?失礼失礼。”他起身拜一拜,又坐下道,“如能遇当日少侠,华必回拜相谢。”
看他半月奔走,又是如此言辞恳切,桑树上坐着的妖精都不由动容了。
“此子也算忧国忧民了。渔阳周围风评皆言张华才华横溢,头脑机敏,言行谨慎,举止合乎礼度,见义勇为,扶贫济弱,器量宽阔,胆识弘大……”
姜穆:“之前桑年可说过酿制桑酒?不若今日试试?”
桑年沉默,难得疑惑,“若是少白之前,不必张华来请,便已出手相助了。”
姜穆笑了笑,“并非袖手。”只是,张华真实心意,还需做些了解才是。
虽知张华任相位期间,政治清明,局势稳定,但他也曾参与贾南风与愍怀太子纠葛,究竟本性如何,还未可知。他既维护太子又维护皇后,可惜张华有才,可相比后世唐朝游走武李两方的狄仁杰或还有所欠缺。斡旋保身还游刃有余想来便无比困难。
在不得不相助贾南风诛灭愍怀不久后,杨骏失势,赵王司马伦起兵杀贾南风,诛灭其党羽时,张华晚节不保,被连坐三族。
晋朝制度承袭曹魏,政治混乱,因士族林立,奢侈之风盛行。贵族的奢侈,以底层民众的痛苦为代价。
又以潘岳之友石崇为例,石崇与帝舅父王恺斗富,糖水洗碗丝绢缀树,动辄砸去珊瑚玉树以此炫富。所建造金谷园号称豪富,宫廷楼阁比肩皇室,后间如广室,立女仆数十人,捧衣侍候,凡入者一次皆换衣。连出恭入敬都如此豪华,足可预见其生活之奢靡。姜穆与桑年离开洛京时,石崇虽还未加冠,在石府作为第六子生活也不过一般,但他挥金如土的气态显然自有后来金谷园的征兆了。
武帝时关中多年大旱,百姓贫苦,但因士族贵胄各有薪俸,又不能不对百姓征税。越发繁重的税务,成就的是越发富裕的士族。
姜穆想到如今人世时局,暗自叹了口气。如今士族已成风,要想一举根除,却又难了。
诚然,姜穆往往随性,随性之意,对于生活如想与张华一般自也能与张华一般,如想与石崇一般也能与石崇一般……只是他并不喜欢为自己所需要快乐掠夺别人的生活罢了,所以姜穆并不喜欢石崇之风。不过往往时代铸就人性,对于生长在晋初的石崇而言,的确,女婢仆从性命不算什么,世上也没有百姓的金钱,只有属于士族的财富。
举新政,必然触及士族贵胄权位,新政也要因时制宜,贸然施加,恐又酿成一场王莽之乱。张华请他相助,又希望他能相助多少呢。
再者便不知,他这一出手,日后东晋琅琊王氏琅嬛谢氏,还能否保全……
在这个混乱而又奢靡的年代里,政治的混乱的同时,还伴随着文学的兴盛。包括各类异闻要术,玄学清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罢。有能力保全的,总会保全。王谢子若有能力,即使世家翻覆,王谢依旧会留名。
……
三年前,渔阳太守之子张华一篇鹪鹩赋,受贤人阮籍赞赏,曰王佐之才。
张华名声远扬。
半年前,张华渔阳处理流匪之事得当,加上家族有士人,勉强家世合格。
月前,司马炎任其为中郎将,迁幽州太史。
幽州太史府。
姜穆坐在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厢房中,看着案几上那道药方,思考许久,总觉得还是有更好的配法。
夜色已深。他坐了好一会,起身换上新的烛火。
开窗之时,夜风涌入,烛火摇曳。
须臾不过,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窗外的青竹叶簌簌所响,姜穆坐回了案几前,把自己之前预备的药方重新翻出来。
因着动乱不止,饿殍遍野。如今又从冬日天气转暖,荒野尸身,恐又出现……
希望不会是他预料的那般。
越是思索,姜穆越是心神不定,他放下笔,掐指算了两道。
世事不能如愿。一切,已经开始了。
“少白可在?”人未到,声先至。
姜穆抬头看去,门口站着张华,他左手撑伞,右手提了个布包。
张华还穿着深色淡白卷云纹的官服,随手合伞支在门外,道,“华进来了啊。”姜穆尚未应,他极为自来熟的就走了进来,一手领着汤盅,“尝尝,你前几日不是还惦记仙客来的醉鸡嘛。”
姜穆:“……何时?”他怎么不记得。
“……那日微服出行,你不是说这道菜不错嘛。我看你当日也没吃多少,今日下午正好得空,又去了一趟。”
“……多谢。”刚来的时候幽州世家宴请的那次?半月之前,早都忘了谢谢。
“不必不必。如今也相识半年了,少白还如此客气。你我何须言谢啊 。”
姜穆为他取了一双干净的新鞋,“坐?”
张华忙不停摆摆手辞道,“啊,不用不用。我还有公文处理,也不多留了。”他把鸡汤放到姜穆房中的茶桌上,“你趁热吃啊。”
“茂先,近日易县那边情况如何?”
张华摇了摇头,“情况不妙,还需早做准备。县令遮遮掩掩,恐还有内情。改日需前往查探一番。”
“可。何时?”
“后日轮值休沐,你我一起出发。”
“不需多人,否则行迹泄露恐难得真相。”
“我知道了。我去准备了。你早点休息吧,留步不送了。”张华撑起伞,一手拿起一串酒坛,又匆匆冲入雨幕之中,去了前堂的书房。
姜穆站在门口,长揖拜送。
他回头看到那盅鸡汤,微微扬眉。不知是否为狐。为狐如何?不为狐又如何?
仙客来的醉鸡对于人来说,味道也很不错。
……
春雨连绵。
山间草叶新绿参差不齐。
远山的小道上,两匹马缓缓而来,姜穆撑着伞,看着路上一片有一片无的细草,微微皱眉。
“少白有何发现?”
“……尚不确定。”
“无妨。你说便是。”
“茂先看这野草周围。”
“怎么?”
“……”
“有被挖的痕迹。”
“这不是野兔野猪挖的,这是人挖的。”而且还未用锄头等等农具。
张华:“可以见得?”
姜穆微顿,终是忍不住自己摇头笑了笑,“……是少白卖弄了。”
张华打了个哈哈,他随手一甩马鞭,却是准确无比指中了一个草坑,“怎会怎会!茂先这不是还要仰仗少白兄嘛。这这儿五指痕迹,我明白明白。”
“茂先为幽州太史,岂可如此玩闹心性……”姜穆开始怀疑,之前请他出山恳恳切切表现的稳重又心忧天下的张华是不是个假人。
“少白此言差矣。有谁规定太史不可嬉笑么?要向我爹一样天天黑着脸,百姓都怕的要死,如何做个好官呢?”
“……日后你要进士族进洛京,不可意气。”姜穆倒并非是在意张华活泼之事,在他自己这一把年纪前,二十余岁实在年轻的不能再年轻。年轻人们如何爱闹都无关紧要,爱闹些,更有生气。若是如阮籍嵇康之流,逍遥山水无视俗规自然可以。只是……张华既有心要踏入这士族阶级,那么他必然不能如此无拘无束……
张华只好肃穆了脸色,点点头,“少白好意,华都明白。安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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