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可否……”
“必须如此。”他难得严肃。
“也罢。少白既已如此嘱托, 华必竭尽全力。”
好说歹说,敲遍了村人家门,倒结束时,又是红阳偏西,他们必然一时赶不回幽州太史府了。
于是不得不又去了山临祠堂。
尸体依旧停在原地,无人问津。
姜穆撕掉自己的衣袖, 隔手仔细查看过尸体脓斑的模样,心中也算有数了。
虽说,其实这种人会染的疫病,对于狐狸来说没什么作用。但至少这般动作大概是可以让张华稍微安心些的。
之后,就看今夜情况如何了。
未等夜沉。
今日清晨离开的客商折了一条手臂,滴着血一路从村头狂奔回来,“救命!救命啊!救命啊!”
日头已散去神威, 阴气渐生。
姜穆和张华还在正堂,白日找那些村人借了柴火,堂中火堆此刻才刚刚燃起火星。
那人从远方小道蹒跚跑来,躲在堂中瑟瑟发抖。
问他, 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姜穆看到他脖子上五道抓痕。
张华也瞥见了, 无声问他,“人抓的?”但看起深度,又不大像。
姜穆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张华似乎理解了,但又觉得自己不太理解。……世上, 是有异物存在吗?
张华想到这个说法,良久不可回神。
夜色彻底阴暗下来。
张华安安静静,姜穆不发一言,除去逃回的人低低的呻吟声,便毫无人气。
午夜,一阵异香飘入门窗。破旧的祠堂渐渐消失,宫廷楼阁错落有致。
姜穆瞥了一眼,周围金碧辉煌,华丽无比。
明显是……卧室?
正对面便是帘帷飘摇的卧床。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曼曼轻纱之后,她伸手分开薄纱,衣衫半褪,偏偏脸上笑意烂漫。帘帷飘飘扬扬,充满暧昧气息。
她起身,也不在意自己赤裸的胸膛,缓步而来,拉住姜穆的手臂掩唇娇笑,“郎君,奴家美吗?”
姜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看着她,目光中又无有人形,他淡淡然收回手,终是无奈叹了口气,“不要闹了。”
“奴家偏不。”她娇笑着,靠的越发近了,在他耳边轻笑,勾魂夺魄,“郎君好看,奴家看了就……”想将这身皮拆下来自己用!
姜穆便回了一句,“修为不错,又何必以邪术害人。”
方才还柔软无比的身躯立时变得僵硬,姜穆还未出手,她撒开姜穆的手警觉的倒退了数米,“你是何人?”
寻常男子,此时岂能清醒。
姜穆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一时如暖月花开,他说话和解释时都是和和气气,“从昨夜起,便一直在等你了。”
不无惋惜。这位姑娘千不该万不该,对一只狐妖使用魅术。
听闻此句的女子却无法如他那般和和气气了,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又急又气!
姜穆起手拂袖过后,璀璨华丽的宫殿如镜片般碎裂,露出破旧的墙壁,面前一具肤色灰白的尸体,瞳孔中双目已化作幽蓝色的鬼火,她修长的指甲瞬移伸出五尺长。
那一爪子抓到人背上,大约就是之前姜穆看到的“客商”伤势了。
姜穆抬手,轻巧巧轻制住她刺向面门的手。
女尸压着怒气一笑,灰白的唇中吐出娇声软语,“哎呦,郎君何必那么大手劲,捏的奴家好疼呀。”
姜穆:……
“既知疼痛,又何必在此盘桓。”
女尸顺势攀上他脖颈,笑意嫣然道,“不是因郎君太诱人了吗?”
姜穆:……竟一时无言以对。
“念你修行不易,将之前收走的精气吐出来,我便当做没有看见。”
“不想郎君竟如此怜香惜玉,教人好生心动。奴当年遇上是你,恐怕也不必落得如此境地。”她明明说着最温柔的话,锋利的指甲却盘上了她抚摸着的脖子,脸上带笑,手下却凶狠无比的刺了进去。
少年幻影随着她的杀意消散。
女尸一惊,抬起头,看到姜穆已完完整整站在张华身边,将他扶了起来,她面目狰狞起来,伸手指甲疯长,冲姜穆脖颈袭去。
姜穆蹲在破旧的土墙边,一手扶着昏死过去的张华,一手准确无比再次扣住她的手腕,语气依旧温和,“当真不愿收手?”
女尸也再怠于装些温柔小意,厉声道,“收手?!你劝我何用!”
姜穆眉尖微皱,“既如此……”
话音未落,破旧的祠堂房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寒气与杀气同时传来,姜穆一怔,无意被那女尸挣脱开来。他扯着张华退步,远离了那具尸体。
“妖孽!还不速速伏诛!”一声大喝从头顶传来,姜穆险些以为是说自己。
女尸厉声骂道,“臭道士。有本事自己来拿!”
年轻的道长一捋拂尘,目中精光尽显,“残害性命无数,还如此不知悔改!妖孽速拿命来!”
他手中云展打将下去,一地扬灰。
姜穆:……
尘埃落定,不见人影。
年轻的道长顿时怒火中烧,“看你究竟能跑到何处!”转过身,发现墙边还站着两个活人:?
“好生命大。”漂亮,精气强健,绝对是妖孽上上之选的目标,竟然没事?
姜穆:“幸有道长及时赶到。”
“客气客气。这位……施主,你二人在此勿要走动,贫道这便去将那妖孽捉来,好少个祸害。”他一脚踹掉破旧的木门,走了一步,回首。
两道黄符落到姜穆怀中。
“收好了,辟邪的。”
姜穆覆掌收起,点点头一笑,“在下明白,道长放心。”
那道士几步跳上枝头,姜穆抚过张华的眼睛,张华缓缓醒来,隐约便看到一个深蓝色道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姜穆将两道符咒塞到张华腰间,握住手心,便也掩去了符咒带来的微弱灼伤。
虽说是千年的大妖,但显然,道门符咒对于妖族的伤害,不分修为高下。
只要有妖气存在。
张华渐渐清醒过来,摸到腰间两块符咒,拿来一看,“啊少白瞒的我好苦,你竟是个道士。”
姜穆闻言笑了,“茂先可是会打趣人了。”他停顿了下,解释道,“方才有位小道长去捉妖了。”
张华精神上来了,“妖?”
“成精的尸体。”
“……?”
“山临局面的始作俑者。”
张华挣扎的站起来,“走!追!”
姜穆一动不动,淡定问道,“是打算过去添乱吗?”
张华步子一顿,“至少得看看凶手!而且道长打不过少白也可以上呀。”
姜穆笑了,“走吧,茂先。”他倒不是担心方才那位小道士,他倒是开始担心那具女僵尸了。
显然她不是对手。
村落的房间被砸的砰砰响。
灯火一盏盏亮起,村落中人被惊醒过来。
道长略显严厉的声音传遍整个村落,“呆在屋里,不许出来!”
姜穆和张华站在村口,看到夜里两道影子飞檐走壁。
张华望着那交手闪烁着的符咒道光,一叹,“厉害啊。”若是有这等功夫,抓贼捉匪也不比如此艰难了。
此言一出,本还在远处的飞尸迎面冲了过来,看那势头,显然还想再拉个垫背。张华面色微凝,一手就抽出了旁边一家支着驴棚的木棍,轮的一圈带着呼呼风声。
女尸干枯的脸都迫近可见了。姜穆拂袖,取了张华怀中两道符咒抛出。
半空中,符咒亮起璀璨的金光,女尸一声刺耳的尖叫,倒在地上翻来滚去,原本就灰白的皮肉渐渐泛起燎泡。
姜穆敛眉。
张华拍拍姜穆肩膀,欣慰的点点头:少白果然厉害!
道长追来落下,一柄桃木剑作为结局。
腐肉散尽,最后,连白骨也化作飞灰。
他收了地上的两枚用掉的灭妖符,颇感兴趣地围着姜穆绕了一圈,“阁下也是同道中人?”
张华:果然是道士吗?竟果然是。
姜穆却轻轻摇头,“当今文坛,老庄儒道并重,道门灭字诀在下正好有些印象。”他也的确没有说错。魏晋盛行老庄之道大谈玄学,各大世家的清谈会轮流开个不停,所以以此闻道也很正常。
那位年轻道长还穿着深蓝色得罗衫,闻言扬眉,“原来如此。贫道俗家姓李,法名明异,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原来是李道长,在下张华。”张华拱手一拜,“这位是张某结义兄弟,姜穆。”
“……你我并未结义。”如今世家的结义却不是三柱香拜一拜各路神灵那般简单。无论男女都需要两方宗族承认,开祠堂写族谱,拜天地宗族。口头说说,可不被承认的。
张华道,“不是结义,更似结义啊!我父待你可比待我这儿子好多了。”
“……茂先此言却要教伯父伤心了。你是他的亲生子,他自望子成龙一些。”张华还想再补两句,“不过,茂先不计家世愿以我为兄弟,官至太史仍是如此,穆很开心。”姜穆转过头,对李明异拱手微拜。“在下姜穆,道长有礼。”
张华微微一咳,不好再多说了。对方总没脾气,他自己一个人闹完了也只得一个微笑,简直比他爹还没趣。不过好歹,他这不承认是好兄弟了哈哈哈哈哈。
那道长也不过二十余岁模样,端的是一派超然出尘,“二位感情倒是不错。”
他们各自为已经转世的人念过了超度经文,张华明显对道法很有兴趣,极力相邀明异一同归去。
翌日,他们临时带了病人回太史府,由姜穆负责治疗。
姜穆拂袖过后,床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影,“不要以为你救我,我便会帮你……”
再看模样,赫然几日前伏诛的女尸。
姜穆浅笑,“那位道长还在附近。姑娘说,若道长发现村民精气仍有欠缺,他又做何想法?”
“你威胁我?”
“并非。只是觉得,相对于修为,还是性命更为重要些。无论姑娘作何打算,却不必搭了自己性命进去,是也不是?”
“……你要如何?”
“初见便说过,姑娘还了精气,我自然当我不曾见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她犹豫了下,想到如今情况,只得坐在床沿边上,秀口微张,一团白色雾气散开,落在病人鼻尖,消散。
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你记得你答应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床边的人影哼了一声,姜穆指尖拂过,“既然在外,便穿戴整齐,不可肆意。”
一套水红色留仙裙化出,女子对着一身长裙脸色青青白白变了几变,“多管闲事。”
姜穆弯弯眼睛,“是是是。不过该管的还是应该管啊。”
女子沉默了,良久才道,“随便你。”
“左右不过一具枯骨罢了。”也没什么好看。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人族最终皆是白骨,表象美丑又何需在意。”
也不知此话究竟错在何处,她怒目而对,“世上之人,并不都是诚心诚意说出此话。”
姜穆反而笑了,“此言却不应是从他人口中认可的,那是需要自己明白的。”
若自己本身便不在意,他人评说又能影响什么。
“是这样吗?”良久,女子低低问了自己一句,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房中一面镜子,看到镜中隐隐的一片枯骨。 “你不怕我离开继续害人?”
“姑娘会吗?”
“会。”
“届时,我再带你回来。”
“又能如何?”
“除魔气,入轮回。”
“你未免将自己想的太能干了。”
姜穆笑而不语。
房门咔哒被推开,张华一脚踏进来。“少白,道长说是解药有所进展了。”
姜穆敛袖,浅浅笑道,“那再好不过。”是他一时固执了。面对这类妖魔作祟,的确是道家降魔之法更加有效。
姜穆并不反对外力,只不过……相对于利用外力,他还是希望他们认真的自我进步。若道术通用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修习利用来治疗自己,那姜穆无比支持。可是,真正能通用的,不讲天分,不分时代和世界性质的,适用任何人族,其实是医术。
张华笑道,“华还想着你生气一番,给那小道些许压力。”
姜穆给一个眼神过去,“……?”
张华叹息,“少白你这般就不好玩了。有人抢你饭碗了!”请你有点紧张感不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了。
姜穆失笑,“茂先真是……”
“早日得出解药,莫非不好吗。”
张华摇头叹息,“好是好。不过相比一个不太熟的小道士,我倒更希望是你救的人。”
“我也好向陛下好好表露你的心意才是。”
“唉……那真是多谢您这太史大人好意了。”
“少白总笑什么?华可是认真的,以你才能,前途无量啊。”
“早也对茂先说过,穆不擅为官。”
“可……”少白自谦的多了去了,他可不信说不擅就真不擅。
“茂先好意我都明白。不过,你还是先想想如何处理瞒报与包庇之事为好。”
张华不由叹息。朝廷少一奇才。他若仅仅帮助他而留守幽州,却委实浪费才华。可若真放人,他还真有些不舍。
区域疫病平稳解决,张华一时开心,除了当日值班者,张华约了左右宴饮。
姜穆本意不去,直到齐府上下站在他门口,“姜郎,今日太史高兴,大家一起啊。万万不可让太史今日逃单了。”
张华咦了一声,“你们这,狗胆子越发肥了,当众编排太史啊!”
衙役们便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相对于其他世家大族,等级尊卑严苛,张府明显要轻松一些,或许本来也是因新任幽州太史也是平易近人的。
时已近夏。
轮到休沐之期,张华叫上了府邸上下的衙役顺带掌簿一起在庭院饮酒。
他尚未成亲,全府上下便也无忌讳。后院的梧桐树桐叶大如蒲扇,撒下一片阴绿之色。
临边有一口古井,虽是常用,但因时间已久,井台边生了些绿苔,颇具古意。
府中人姜穆也都相熟。
不过桌上再加一个道士,总令他人觉得好生奇怪。
重点在于,这个道士,他还真的喝酒。
张华完全不在意这些,捞起酒坛放在桌上,“大家喝!今日没有上下之分,都不用在意!幽州病情遏止,未成大祸,多仰仗诸位奔走!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他端起酒碗第一个,找了姜穆。
平素少见少白饮酒,几乎于无。而张茂先不同,父亲尚阮籍清风,父子饮酒根本家常便饭。
他绝对有信心在这点上赢了少白。
姜穆看他身边放着的酒坛,不知是否是看出了张华意图,但表现得还是淡定无比,“多少为限?”
作者有话要说:穆大哥:喝酒?(我最擅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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