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杀狐(十)

    雷霆闪动, 金色的天狐幻影替龙族挡下雷霆。

    损些修为与狐妖无碍,可守幽却不容有失。

    多年辗转,才以时空和功德打磨出银色龙鳞。

    他人看的是大雨倾盆,姜穆眼中看到普天不能躲避的紫电。

    法台上的道长举着长剑,一动不动,许久, 才有人问,“仙,仙长这是……”

    他从看台上栽落下来。姜穆目色微凝。

    张华冲过去,伸手探探鼻息,愣了一会,又不死心伸手再探,“少白。”

    姜穆也过去, 指尖伸过去,摇了摇头。请分神上身……不会失了性命……他也并未针对李明异,为何……

    三魂七魄已化为幽火,沉于五内, 幽微难明。姜穆为他临时念了一段超度经文。

    却听旁侧张华又敬又悲,“道长!”不想道长如此高风亮节, 为救众生,不惜牺牲自己。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明异道长他……

    看出他的想法的姜穆顿时陷入沉默。英雄啊……人们的心思,说来单纯也单纯, 说复杂却也复杂。大家都习惯看到自己所想要看到的。他们总是怀着感激,感激他们眼中帮助他们的人。

    雨水之中,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跪下来,一声声低低呜咽。一位英雄就这样离去了。

    七日后。李明异下葬。半月后,张华为他请的悲天悯人御赐玄明法号传到幽州了。

    幽州一切重新步入正轨。

    云蔚对姜穆说,李明异未死。姜穆回访墓地,无人。

    他暂时将此事搁置,带人去勘测地形,打井去了。

    云蔚有些忧虑,“放任不管,恐有危险。”

    姜穆笑答:“他的目标是我,总会再现身的。”

    张华和他研究过幽州地形气候,寻了老农收了些树丫,去植树造林了。

    九月,张华带回来几袋野山楂,说是山上摘的,姜穆便埋了两坛山楂酒在梧桐树下。

    十一月。雪落,因土地冻结挖井困难,暂停。

    阳春三月,重新开始。

    姜穆挽起袖子,将新改进的挖井器械组装好,捞起锄头两铲子,把东西都装好了。一人踩车挖土,一人转旁边的木轱辘将落入井中的土再吊出来。跟在姜穆身边半年的井夫看着三五天一口水井,总有一种他来挖井别的挖井人就会失业的错觉。姜郎君看井,几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他很明显非常善于水文地势,看中的每一口井,都会出水。神乎其神。

    去年春日种的榆叶新芽,姜穆叫人摘来,摆了好一长桌整街的榆叶点心。

    连吃十日榆叶食物,张华觉得自己脸都变绿了,期待道,“少白,该换菜了吧。”好吃是好吃,也架不住一日三餐啊。

    姜穆摇头,“上行下效,太史热爱榆叶,百姓们也会追随。多一项食物,饥荒便会少些。”要找的玉米种子,暂时还没头绪,只好在其他地方想想办法了。

    冬日,远行贩丝的商队回幽州了。姜穆要找的种子也带了回来。

    玉米,辣椒……姜穆之前画了十几种植物,可找到的,也就这两种了。不过,玉米找到,便已非常值得了。那意味着,一年一熟的麦地可以收获两次了。

    现今就只需要配种留种提高产量了。

    姜穆理论满分。于是他果断的去把理论应用于实践了。

    三年已至,幽州安乐富足。

    洛京传信,张华内调中书令。

    姜穆种了一半的玉米刚刚抽穗,他嘱托张衙役到时结果给他寄上一半,另一半继续栽种。

    临别,张华到仙客来去摆宴了。

    掌柜的很不好意思的又拿出了许多“并不外卖”的好酒,用作此次免费的践行酒。

    张华包了整座酒楼,难得财大气粗了一回。这三年除却第一年不太顺利,之后相对平静无比,他如今经商有道,也绝不是个穷人了。

    张华先敬了姜穆一杯。其实到如今,他也依旧不明白少白想法。少白才华横溢,学识渊博,身上又没有世家子弟的眼高于顶的傲气,为人再好相处不过了。他怜惜百姓,若能入仕,必然是惊才艳绝世事标杆楷模……罢了罢了。如今这般,不也很好吗?

    酒过三巡,周围人倒了大半。

    张华对他们的酒量都门儿清,现在还能站着的,绝对只有姜穆明异他们三人。张华怅惘道,“哎,当年我三人与后院饮宴,如今却是少了明异一人。悲哉,悲哉。”

    思及此世,能与一个真才实学的道长同桌欢饮,也是一大幸事。只可惜道长英年早逝……

    姜穆点点头,应道,“是,是。”

    蓦地,张华抬眼,看到他头顶一对若有若无的耳朵,喷酒了。

    目瞪口呆。

    旁边有人拉了张华一下,倒在桌上含混道,“茂先兄,太史,张大人,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张华呆滞,一杯给自己灌进去,一杯硬给那人灌进去,抬袖擦擦手中灌酒太猛浇透了的脸,眼睛却忍不住盯着姜穆的耳朵。他凑近过去左右研究了会,姜穆问他,“怎么?有事?有事?”

    话音未落,蓦地站起来,皱着眉揪着张华的衣领,“出事了?”

    “哪里!说!”

    平素见他,总带三分笑意,难得见严厉之色,张华冷不丁一个激灵,努力对他笑了下,“无事,无事。”

    “无事?”姜穆坐下来,揉了揉额角平静下来,以手扶额停在桌边,回想起长剑突然出现在胸前带出血花的那一幕,他摇了摇头,想要把那一个画面甩出脑海,“无事就好。”他摸到自己的耳朵,疑道,“何物?”

    张华倒吸一口凉气。糟糕!万一他发现暴露身份杀人!糟糕糟糕!你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耳朵长了哪般模样吗?

    所幸少白竟没有在意自己的头,瞥了他一眼,“张华,字茂先。”

    张华:“少、少白兄,你还认得我吧?”

    “认得。张华,字茂先。”

    张华淡定了。他怎么想,都不觉得姜穆是嗜杀之人……妖……

    他稳下心,突然镇定无比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妖啊……

    倘使少白是妖还教人好接受些。旁人还可以多智近妖安慰自己,还好如此智者,他不是人。

    至少打击还能小些。

    难怪从前总觉得那次山匪之事,少白从山上下来太诡异了。当时无终山已经是匪窝了,怎可能还有人往山上去采药?

    要是他本来就是住在无终山的狐妖那就有解释了。

    他们刀光剑影扰人安眠了呗。

    “少白,少白,你醒着吗?”

    姜穆答,“茂先此言何意。少白自然是醒的。”

    张华暗中吸了口气,他瞬间站起来,把桌子上的桌布抽出来,盖在他头上,道,“你坐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件氅子回来。”

    “你去。”

    待他走了,云蔚从衣袖中钻出来,化作人形,对着毛茸茸的耳朵,还是没忍住,伸出了罪恶的双手,狐毛极为柔软,“郎君,你耳朵漏了。”难怪凡间有钱人都喜欢狐裘。

    “耳朵?”他伸手摸了摸,“很好啊。”

    云蔚:“真漏了。张茂先都看见了。狐狸耳朵。”还好没漏尾巴。听说狐狸百年一生死劫,过一劫长一尾,不知郎君长到了几尾。

    姜穆:“哪里狐狸耳朵。”

    云蔚:“你的狐狸耳朵啊。”

    姜穆摇摇头,“休要胡言,人怎会长出狐狸耳朵。”

    云蔚化出一面镜子对着他,姜穆:……

    看了好一会,“小希你赶紧给我把它摘掉。”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摘、摘掉?摘掉耳朵?

    云蔚算是看出来了,他必然喝醉了。她伸手施法,想逼回那对耳朵,耳朵缩了一下,又长了出来。她只好把桌布重新盖好了,对周围一群醉鬼施下睡咒。

    张平匆匆跑回来,大氅子往头上一蒙,“喝够了?回太史府。”

    “不过是尝尝而已,喝多易伤身。今日临行故此不拒……”

    张平:……信了你的邪。

    翌日。

    姜穆醒来,看到自己的头,一阵头大。他拂手收回耳朵,听到云蔚提醒,“昨夜郎君的耳朵,叫张茂先发现了。”

    姜穆一怔。似、隐约有些印象……

    “不过郎君不必紧张。我观其态度,不像要烧死郎君模样,有意隐瞒,也算郎君三年没妄待他。还好不是忘恩负义小人。若是。当夜便要叫他横着出门。”

    姜穆:“……”

    “昨夜郎君醉了,你修为高,我也无法收回你的耳朵。”

    姜穆捏了捏眉心,“……无妨、无妨。”

    “郎君……”

    “若不然便回往山林便是,不必忧心。”

    张华端着陶碗走过来,正好听到房中一句,他低头看了看醒酒汤,汤中映出一个人脸。

    “何人?”

    张华端汤走进门去,“少白,如何?”

    姜穆看了他会,“茂先你……”

    张华笑了笑,“昨夜喝太多了,何时回来也记不清了。”

    “嗯……穆有件事想问问你。”

    “少白不必多言。我都明白的。本以为你酒量不错,却不想……哎,此后再不敢让你喝酒了。”他指了指醒酒汤,“我让后房做的,你清醒清醒,过会还要赴京任职,可不能耽搁了。”

    他飞速说完,一脚跨出门去,“我去收拾行李了。你也准备一二。”

    姜穆:“……”

    云蔚在他衣袖中,良久笑了,“看来张茂先的确很喜欢郎君啊,即使是妖,他也愿意帮忙隐瞒。”

    姜穆也笑了一下,“云蔚不喜姜穆吗?”

    云蔚一噎。此时反倒说不出三年前那什么好看漂亮所以喜欢的话来了。“只是郎君,云蔚总觉得,张茂先功利心重,实在不宜深交。”

    “功利心重吗……”

    “我知道郎君欣赏茂先心系黎民,处事有度,善纳雅言。可他凡事爱争先好胜,气量不足,不是能容人的心肠。郎君虽无意官场,但不知茂先是否理解郎君之意。”

    姜穆点点头,“云蔚果然目光敏锐,善于察人。不过,人无完人。他争强好胜追求名利是真,可能安定人心也不假。这便够了。他已十分优秀。你要知道,世上许多人不但追求名利,也无法安定人心啊。”

    “郎君总是看他人长处而不计较其他吗?”

    姜穆扬眉,“云蔚夸赞,真是叫人受宠若惊了。不过你所言只看他人长处……穆岂是如此仁人。德行有亏,我就计较。”

    云蔚撇撇嘴,“我没有夸赞。我只是说,如此郎君会吃亏的。”

    “若非如此,又何以留下云蔚呢?”

    若不是信任云蔚,看她并非恶人,又何必留下她呢。

    云蔚听懂他话中之意,立刻反驳,“我和他不一样。”她要摆脱禁锢,而张茂先是发自内心的追求名利。

    姜穆浅笑,缓缓道,“待那必须要谈的一日,再议不迟啊。”

    若骤然回返,且不说自己,只怕桑年都要闹了。当时张华之恳切,如今又岂能因小事轻去。

    何况他说的对。

    恰逢新朝。

    旧朝各类制度规章大都已墨守成规,百姓刻板的遵照执行并以之为常。新朝往往不稳,会有更多发展的可能。他可以设法让一切更加安稳,如今又未闭关,加上世道弊病颇多,动辄死伤无数,他又怎能忍心幽居深山而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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