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穆将此事记下。
他走出门。
门外夜已深沉。
月于云层之中,朦胧见得些许光影。
姜穆被这暗一牵引,便想起那片黑暗之中,进退皆可怖的幻影。
“陶哥哥?”
耳边响起的疑问,让他从那种莫名的情绪中回过神,见到庭院一众人犹疑不前的神色,“已无碍,各位放心。”
安婆婆简直喜极而泣,颤巍巍地走到姜穆面前,唇角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她四周一看,见几道没撕干净的挽联,伸着手拽了两下,才擦了擦眼睛,马子连忙赶上,扶着她进门。
庭院沉闷的气氛终于散了些。
安婆婆进门去看望,花姑子难得没有横插一脚,与老道叽叽喳喳又吵了起来。
许是被这种喜悦影响,姜穆唇角划出一份浅淡的笑意。
水三娘伏在桌边,淡淡然横扫他一眼,“你怎么样?”
花姑子一顿,也不管被她一句两句气到头晕的癫道人,匆匆走来,“陶哥哥,你没事吧?”
姜穆微怔,“?”
水三娘眼皮都不抬,冷嘲道,“假惺惺。”
活死人一事,本就不应天道。他作为妖,即使修为深厚可保性命,但修行必折损……没事,以陶醉品性,即便有事,他会说有事才怪。
“你!”
桌边水三娘人影一散,完全不曾理会花姑子,再现身便到姜穆面前,有意无意隔开了花姑子,“依我看,你趁早与之划清界限,以免害你性命。”
花姑子脸色微沉,她的性格本也不懂忍耐,再经由水三娘两次三番挑衅嘲讽,当即皱眉,“你不要太过分了。”
姜穆抬手,将二人分开了些,平熄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和气气道,“水姑娘好意,在下明白。至于花姑子,她顽皮了些,却也并无恶意。今日之事,花姑子本是出于善心。何况安幼舆阳寿未尽,自然应活,在下所为,并未扰动命数,自然无碍。”
何况……安幼舆,救下他……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缘分一说。正是姜穆出手,才能看到那支笔。那是姜穆的缘分,也只是他的缘分。换作他人,未必想救安幼舆,安幼舆也未必得救。
世上事,往往是天地造就复杂的选择,而做出选择的造成新生局面的,却是人本身。命簿上所写,是有天道和人性共生的命运。而姜穆,他的性,在身死新生的一刻,便已改变,命运随之。
“哦。”她有些恹恹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水三娘自然知道花姑子没有恶意。她不过就是想救下安幼舆而已,她不过是想救安幼舆时不曾考虑陶醉安危,在他眼里自然不算是恶意。
她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也只是嘴上挤兑罢了。只不过……她不明白,花姑子如此任性,哪点值得他包容。
有些话出口,终是出于关心……姜穆自然不会言重。
不过……他终也只能报以一笑和更加清晰的距离。即使昔年常日深山修行,但对于世间情义,姜穆心底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正因为了解,才明白许多事情,无论初心如何,既知无法回应对方的期待,在初始就分的清清楚楚,才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水三娘相当聪明,即使她生长于山林,却比很多世间人更懂人心。姜穆知道,他的态度,水三娘也明白。
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
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癫道人抱着酒壶就要闯门,被姜穆伸手挡住。
癫道人:“小……呃,陶醉啊,赶紧!”他拍拍姜穆的手,“让我进去看看徒弟啊。”
姜穆无奈,“道长,安公子既醒,且让他与安婆婆聚聚吧。”
“在下还有一问,还要请教道长。”
癫道人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果然从房中情况移开了注意力,奇道,“你竟还有难题?”
姜穆与他走了两步,到那豆紫花藤下,伸手入袖,取出一只毛笔。
笔身宽厚,有金玉龙纹雕刻,看着贵气无比,不似寻常人家物品。
癫道人打量了好一会会,拿过毛笔凑近闻了闻,深深吸了口气,才确定道,“有妖气。”
姜穆道一句果然。
“敢问道长可知,此物来自何方?”
癫道人摇摇头,果断无比,“不知道啊。”
姜穆:“道长游历人间多年,博闻广知,精于道术,却不曾听说此物?”
炼制笔的,也是正统的道门铸器之法。
“实不相瞒,老道头不太好使……真不记得。”
姜穆眉尖微皱。
癫道人看他神色,摸了摸下巴,“不然贫道去找其他人问问?”
“……”姜穆摇头,“此物不属于我,乃是安公子的画笔。”
癫道人微微睁大眼睛,“徒弟的?”他拿着仔仔细细又打量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道,“这可是妖气啊?”
水三娘斜了他一眼,“道长对妖有意见?”
癫道人一噎,识趣的不搭话,对姜穆道,“我徒弟可是人啊。笔是他的……”他凑近姜穆,更压低了声音,“……陶兄弟啊,你知道,寻常人不能长期与妖待在一处的,会死人的。”
若笔是妖,与徒弟一起呆着,还不得吸干他的阳气害他风吹就倒还短命啊……
“若它是道器呢”
以道术掩盖妖气。
癫道人听得他言外之意,面色微凝,目光落在手中的画笔上,“道门之物……”难怪修成妖,也不见分毫邪气。
两人沉默之时,姜穆身后木门咔哒一声响安幼舆夺门而出,近乎魔怔似的四下探寻,口中喃喃,“笔呢,我的笔呢?我的笔呢”
“安公……”安幼舆仿若未听,一时令花姑子欣喜之声也卡了壳。
院中众人皆是一愣。
姜穆面色不变。他可以确定,安幼舆已平安无事……
癫道人犹豫看了看姜穆,姜穆微叹,接了那只画笔。
还未落在手中,安幼舆见到,眼睛大亮,一手夺过,又调头回了书房。
众人呆呆看着姜穆,站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随着姜穆进了房间。
安幼舆坐在书桌前,提笔点墨,落在画纸上,勾勒出眼睛的轮廓。
“安幼舆!”
安婆婆见他命悬一线,还不收画画之心,气的两眼发花,颤着手要去撕掉画纸。
另一只手按在画纸上,拦住了他。
众人不再见他含笑温和之色,他神色难得严肃,任谁也不会在此刻继续……
安婆婆本见人阻拦,张口欲骂,转头见是姜穆,话又憋了回去。
“婆婆见谅。”他说,“请见谅。”
按他性子,本不会作出如此失礼之事,即便不得已了,也必然也会客气礼貌的解释原因。
花姑子略有诧异。
只是一双眼睛,安幼舆趴在桌前,却画了许久。
反反复复,小心翼翼。
姜穆指尖,不自觉拂上腰间竹笛。他猛然回神,似觉得如此有些失礼,又将手垂下,看着那副画。
一双只有眼睛的画。
旁人所看,不过认为是双好看的眼睛 。
姜穆对它熟悉无比。
安幼舆也盯着它。
他人都不明白,只这双眼睛,又有何值得留神之处。
安幼舆抬头,看着姜穆,“是你”他又捏着笔摇摇头,自顾自喃喃道,“又不像。”
若只这双眼睛,自然看不出情绪。可若在那扭曲的世界,在遍布仇恨和怨愤的眼睛里,它的死寂也好,淡漠也罢,它却是唯一的平静。
是唯一看到,不勾人恨意的眼睛。
淡漠至幽深。
姜穆指尖拂过画纸上的眼睛,相隔千百代,还是为血色相扰,姜穆问他,“安公子可画的出”
他问的,是人。
安幼舆笔尖走了一笔,停下,他答,“我……忘了。”
虚幻的记忆,的确容易被遗忘。
姜穆沉默下来。姜……是,姜……
果然么
安婆婆道,“幼舆!幼舆!”
安幼舆回神,“婆婆。”
安婆婆见他神智清晰,眼泪都出来了,天知道她见幼舆方才那魔怔模样,心底多害怕。
毕竟……幼舆的爹,当年就是因画而死。
安幼舆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婆婆,我没事。”他扑通跪下来,“幼舆不孝,让婆婆担心了。”
安婆婆连忙扶起他,“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安幼舆看她憔悴,忧道,“婆婆几日未睡了婆婆,幼舆扶您去休息。”
他将人扶回房间,才又匆匆回来。
看着画上那双眼睛,又不敢再看。
极致平静,可是,却令人觉得,比那些仇恨和审视的眼睛,更加可怕。
姜穆:“在下冒昧,这,不知安公子从何处见得?”
安幼舆迟疑了下,不知该不该说。
马子才冲过来先拉着安幼舆躬身一拜,低声解释道,“你都躺了七天了,人事不知。陶醉,是他救的你。”
安幼舆一怔,想起来他被拉走时听到的那句“安幼舆”,俯身,“恩公,请受我一拜!”
姜穆扶起他,摇了摇头。
安幼舆便知,他不在意救命恩情,反更在意方才的问题,老老实实答,“在梦里。”
姜穆;“……”方才幻境么可姜穆并未见到。
若是见到……
他微微垂眸,掩去眸底复杂之色。见到又如何?毕竟不是本人。难道他能为幻境,罔顾安幼舆性命。
也许现实真的不乏残酷,可人却不能沉湎美梦。想要的美好之物,所追求的世界,若有,便守,若无,就创造。
不过,既是安幼舆见到,那便说明……
那不是姜穆的心魔劫,是安幼舆所在此世,姜晨存在。
直到安幼舆肚子一响,众人才想起来,他躺了七天滴水未尽。偏生安婆婆已休息了。这几日,她实在没少流泪,声嘶力竭那么久,寻常人早该倒了。没人好意思打搅她。
姜穆周围一望,“都饿了吧?”他起身出门,去了灶房。
众人识趣地都没敢拦他相问。
待人走了,几人才聚到一起,傻愣愣盯着他的背影。
癫道人戳了戳花姑子,忧道,“哎,他这是怎么?”
此问一出,沉默瞬间,几人目光极为默契地都挪到那副画上。
过了一会,癫道人又道,“哎……你陶哥哥手艺如何?”
花姑子:“我没见过。”
“你!……那你去看看”
花姑子想起他的神色,一个激灵,退了两步,“不去。你自己去。”
一个惯常温柔的人突然一副那么严肃的神色,确实比她娘怒斥的效果可怕许多。
花姑子道,“就算,假如……你们闭着眼睛也得给我吃了。”
癫道人嗤了声,拔开他的酒壶,三两步窜出门外跳到房顶,“有酒,足矣。”
花姑子哼了声,“我爹爹说,陶哥哥酿的竹叶青一绝。”
癫道人眼神放光,从屋顶又跳了下来,“当真”
花姑子:“……”总觉得说错了什么。
至于说此句直接导致花章早先预定的十几坛竹叶青失了大半,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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