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下了钟素秋这外孙女,杨太夫人心情又不知好了多少。当年女儿被钟云山拐走的事情也不再计较了。
至于现今,素秋已过及笄,二八年华,即便刚认回这个孩子,格外不舍,杨太夫人也琢磨着,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了。女儿家后半辈子,都在这姻缘良人之上了。
话说回来,那个孩子就很不错。
虽说他只是一届白身……也不要紧,那孩子文武风流,总会有出彩之日。何况……即使他无心入朝,却听说教了不少栋梁,今秋乡试,崂山中举者,十之八九出自陶醉门下……如此一来,他便无有功名,也无关紧要了。
已有言说,历下陶子审世事断人心,慧眼独具,智慧卓绝,人不能及。虽处庙堂之外,却有指点江山出脱天地之能。
再者,他算得是杨家的恩人。
此言……姜穆自然也有所耳闻。要他回答,终也只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实话说,用这些词句形容,乍一听去,他愣是没听出来是在说他。
他讲学讲的终究不过那些,仅适此生此世。到底是学子他们刻苦用功,另外,实在聪慧过人……
譬如说……他记得之前说了一句,高位者,大利于民。位卑大才,大才无使。
然后……马度,据他而言是稍稍探听了历下考官的阅文喜好,得知其最爱文辞昳丽,歌舞升平,回来与诸位同窗一同分享。
于是所作文章华丽无比,多用骈体,引经据典,兼之有意无意论及考官所信仰的善恶轮回佛门之理……
前因后果了然不过的姜穆淡笑置之,不论是非。虽有取巧之意,终也是才华所致。何况……在这本就不甚公平的比试中,类如马度这般寻常人家之子,他若能想到方法,只要不是奸恶难赦之行,用之也无妨。人际之中,本无绝对的公平。
这个时代的考核制度并不完备,即使是以科举选择。三分靠才华,七分看运气。作赋言论,七分运气,五分是要揣测考官为人,还有二分,或多或少逃不开金钱亲缘人情之类的交易……
君不见古来多少文人,十年寒窗,三年大试,耄老之年,依旧童生。有时并非作者无才,只是时运不济,考官批卷之日心情不好,看不顺眼的文章多了,留中的,自然寥寥无几。主观意愿占据了考核的绝大多数比重。
才华已备,投其所好,榜上有名自然轻易。
众人看到姜穆动辄闭关千年,以为他超然物外已忘却尘世纷杂,却忘了,在他为人之初,于善恶之间徘徊,善心,恶意,或者平常心,黑白灰的色彩,他都在那十年间见过。
事实上,其实人心不需要太多的分类。善恶有变换之日。何况人世善恶,本就是人心断定。
崂山民生困顿,他教导马度诸生,是为改变时局。至于说为何他不亲力亲为直接让熊雄下台……姜穆只是觉得,即使他有心,恐怕也不比真正生长于这片土地的孩子们对它的热爱。何况……他的心中,惦记其他事情,显然不能为此全心全意。
若不能全心全意,那又何必入朝堂。
四月,桃花盛放。
姜穆应邀到达金陵。
动身前他遵守自己的诺言,请马度询问过熊大成,对方的拒绝也不令人意外。
姜穆知道,他害怕妖怪,可他又无法像对待曾经所遇的那些妖怪那样,杀了他……所以,他再也不会再见陶醉。
这样也好。
其实姜穆也不想见到熊大成。
尤是在熊雄寿限将近的这些日子。
“陶公子才华过人,又有侠义之心,好啊。实在好啊。”
“金陵四月风景不错,你要不要多留几天?我老太太也好尽尽地主之谊啊。”
“陶醉,陶醉啊?”杨太夫人的声音唤醒了他,姜穆辞道,“抱歉,太夫人,在下没有听清,失礼了。”
熊大成坐在另外一桌,闻声转头看过来一眼。
“奥……”太夫人笑了笑,“没关系没关系。我是说啊,你要不要留在金陵玩玩,正好素秋也在。”
猛然听到自己名字的钟素秋一怔,抬头看到老夫人对她猛使眼色,为难了下,还是开口挽留,“陶公子四处逛逛也好。”
再者,他前些日子看着心情不好,如今到新地方散散心,她也能放心了。
姜穆眼看推辞不过,起身拱手道,“太夫人美意,陶醉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太夫人就为他安排客房住下。
闻说历下陶醉现身金陵,翌日投来杨府的拜帖一尺厚。杨太夫人知道陶醉现今已有声名,却未料到盛名至此。她寿诞请他过来,金陵中人都打听遍了。
她看到素秋,心一横,把拜帖全推了。说是闲来无事,寒山寺桃花盛放,是个好去处,素秋你出门走走,顺便带陶醉好好观赏金陵美景。
拾阶而上,山路两边是草木青葱,间或有桃花盛放。
寒山寺在金陵闻名遐迩,不少贵人时不时都前来拜谒一番,因此山道并不难走。
山林本多精怪,但此处十分清净。
也许是因寒山寺的惠清主持,的确是一位得道高僧吧。
寒山寺僧众不多,香火却鼎盛。
姜穆见到山门时,难免有瞬间的恍惚。但他毕竟少有因果,修行又近天地之道,虽因身躯的妖力受了佛光一二分影响,但相较于因果缠身妖怪靠近即灰飞烟灭的结局……姜穆甚至,都不能被称为妖。
相较于凄凉破败阴魂不散的兰若寺,被桃林围绕的寒山寺充满了佛性,安宁,平和。
庙宇崭新,正殿的佛像金身,庄严无比。
主持年事已高,长眉与胡子已是雪白。他坐在蒲团上,拈着佛珠,睁开眼看到姜穆,看了好一会,忽道一句,“真乃仙人也。”
姜穆微微摇头,打了佛号,“寻常人罢了。大师看错了。”
也许因着从前的世界,会有些开始涉猎规则的人误将他与法则同存,近于天仙……不过,在此世,他毕竟只是妖而已。
主持长眉一挑,和善的笑了笑,只当他自谦不愿涉及功德之说,“施主此番为何而来?”
功德深厚,远超红尘。若非仙人,还有何解?
姜穆道,“山林美景。”
主持道,“有自然之心。”
姜穆便不语了。
钟素秋见二人似有分歧,开口道,“主持,我二人前来,亦有礼佛之心。”
主持闻言笑了,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来,钟素秋扶了他一把。他拈着佛珠,不言不语,转身朝后殿走去。
穿过长廊厢房,庙宇后山,一棵高大的菩提树遮了半壁山崖。
“此,佛也。”
钟素秋看了一会,“主持的意思是说,佛无影无像,可为万物。凡摒七恶,扬善意,皆为佛。佛于人心,即生人像,于山林,即是灵台之树。”
主持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头,等待姜穆的答案。
姜穆看着其上生存的灵鸟生禽,垂眸,“遮风挡雨。”
凡所能被赋予神名作为象征而存在的,必然也护佑一方。
这一点他再了解不过。
远如盘古,女娲,近如三清,昊天。即便是飞蓬,重楼,也不例外。
主持微笑着,不再言明对错,在那棵菩提树下坐下来。
“二位看来,都已得到答案了。”
姜穆点点头。
他的答案一直都很清楚。
钟素秋若有所思。其实答案……陶公子早已给过她了。那是因她本也有着不同于现在的,想要改变,脱离束缚的想法,纸素秋才完全不同于她。
可无论如何,她们还是有着相同的心。
心动,所以风不止。
她在树下坐下来,暮色近时,主持早已离开了,她起身,“陶公子久等了。我们走吧。”
……
三日转瞬而过。
听闻杨太夫人唤他有事相告,姜穆已经开始斟酌如何谢绝辞别了。
几日太夫人令钟姑娘带他四处游乐,她的心思,实在不难猜测。
她坐在客房中,见姜穆进来,让丫鬟倒了盏茶,才吩咐她们退下。
“陶醉啊,近几日过得还习惯吗?”
姜穆一笑,“谢太夫人招待。”
杨太夫人道,“你觉得金陵如何?”
“京城洪俊,天子脚下,庄严无比。”
“可有意向定居于此吗?我杨府在东郊有处宅子,你若喜欢,就住下来。”
姜穆道,“夫人好意,在下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请恕在下不敢领受。”
“哎……这话倒生分了。陶醉你救老妪这条性命,岂谈无功。我那几个儿子还愁当日你走的太快,一直没有报答于你。”
“太夫人客气了。那只是巧合罢了。请不必挂怀。在下生来随性,平素游山玩水,不受拘束,也无定居之意。还望太夫人见谅。”
此话一出,杨太夫人也有些为难了。谁不想把孩子嫁给一个既优秀奋进,才华横溢,又重情重义稳重顾家的好男儿呢?这前几条倒是占了,顾家这一条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危险……
可是……也不能要求男儿家既能征战沙场舌辩朝堂,又能十二时辰陪伴妻儿体贴周到吧……
“……”
“陶醉,你觉得素秋这孩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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