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柒
梦魇
天还未擦亮,京都中贵人们的轿辇便已经启程了。
此时已是暮夏,暑气渐渐消退,通往京郊的路上绿树成荫,两排树枝繁叶茂,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此次去祈福的人虽多,但一切由长公主安排,也算是井井有条,一路上气氛也算惬意,只是四皇子晕车,吐得厉害,众人不得不在中途停了一次,略作休息。
何挽与慎王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瞧出他的气色也是不好。
他面色苍白,眼睛下隐隐有着乌青,一路上额头上频频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何挽不免担心,问:“王爷,你也晕车了么?”
李佑鸿抬起眼睛看她,嘴抿了抿,并未开口说话,只摇了摇头。
何挽:“那你怎么这样憔悴?”
“我虽停了药,但还是精神不济”李佑鸿身子向何挽那侧倾了倾,压低了声音道:“昨天入夜后,我便身子乏力,梦魇直到天亮,现在总觉得皮肉里又痒又麻。”
慎王停了药,怎得症状反而更重了?
难道真的不是那药的问题?
何挽也倾了倾身子,蹙着眉,又细细打量了遍李佑鸿的脸色,“若按照以往,每两日服一次药,是不是昨天便得服药?”
李佑鸿点头。
何挽一时也想不明白为甚么会这样,神色愈发担忧。李佑鸿强撑着笑了下,眼睛雾蒙蒙的,弯成一道月牙,“王妃,不要担心,我就算身体不适,也不会把戏演砸的。”
何挽:“......”
她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但她那样的性子,也不会主动解释,闻言,点了点头,只道:“那便辛苦王爷了。”
车队外,四皇子扶着树干,还在不停地吐。
他是四位皇子中,最正经读书的一个,幼时虽也是个顽劣的,但开蒙后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读书上,短了练武、练骑射的工夫,身子难免差些。
太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坐在马车里,低低啐了声,“祈福本是好事,被他耽误了吉时,真是晦气。”
太子妃坐在太子的旁边,闻言,劝道:“殿下,您是兄长,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亲弟弟呢?”
“您且看其他皇嗣,便不会这样放肆。”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传来一男声,“四弟还在吐?”
正是慎王。
他不耐烦地“啧”了声,“真麻烦,直接朝着他脖子后面来一棍,打晕了抗到车上来。”
太子妃:“......”
太子哼笑了声,语气颇有几分骄傲,道:“论放肆荒唐,我自愧不如李佑鸿。”
太子妃:“......”
这种事情到底有甚么可骄傲的。
*
破晓过后,车队到了护国寺。
按照大康祈福的规矩,众人需得沐浴熏香,在佛寺中沐浴佛光,与护国的僧人们一同闻钟而起,品粗茶淡饭,念《供养咒》,在寺中巡逻,晚间与僧人们一同上晚课,再闻鼓而眠。
如此与僧人同出同住,才算心怀诚意,佛祖便会保佑国君平安顺遂、国家风调雨顺。
祈福的头一天便结束了。
次日,应是太元帝的子嗣们先跪在佛像前默念佛经,悠扬的钟声鸣响足足一百零八次,他们再依次起身,上前敬香。
皇子公主们敬香之后,便是各个王妃、入赘的驸马跪念佛经,依次上前敬香。
如此才算礼成。
何挽被慎王李佑鸿扶下马车,跟在他身后向佛寺中走去。
长公主被数十个小厮围着,驸马秦桓还是如万寿节那日一般,离得长公主远远的,陪着笑,长公主却根本不看他一眼。
何挽看见他们这番情景,心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公主还是半分面子也不给驸马留,可见是积怨已深。
太子也在不远处下了马车,太子妃走在他身侧,后面乌泱泱跟着数个小妾。
太子此人,多情又长情,后院人多,他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故而像这种场合,他是把想来的都带来了。
四皇子晕车,落在了车队后面,此时还没到。
此时下了马车的三位皇嗣里,当数慎王带来的人最少,只带了慎王妃一个人。
慎王府后院也只有何挽一人,他想多带些人也是不行的。
李佑鸿瞥了眼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啐了声,“淫-乱!”
何挽的手与慎王牵着,能感觉他的手指还在颤抖,想来是难受极了。
饶是这样,他还能顾着演戏,何挽没来由地心里难受。
此时早课已过,僧人们正在斋堂里进早粥。
祈福之日,皇嗣们需得与僧人同吃同住,故而也都不曾用早膳,只等到了寺庙里,吃僧人的膳食。
早粥清淡至极。何挽用得苦药多了,倒也不觉得难吃。只是其他皇嗣、女眷哪里有何挽的际遇,不喜这清汤寡水,却也不能不吃,都是在强咽着。
头一个把半满的粥碗摔到桌面上的,是李佑鸿。
他抽出绢布来擦了擦自己的嘴,眉头紧紧皱着,虽然没明说,但满脸都写着“难吃死了”。
何挽瞧了眼他的脸色,心里总觉得他不是在装,而是真的吃不下了。
“食欲也不佳。”何挽心中思索,“精神也不好......究竟是因为甚么呢?”
她心中本就担忧,早粥后,一行人中的男子与女子又分开来做事,整整一天,何挽都没再见到李佑鸿一面,更是心乱如麻。
她自幼多病,最是明白病来如山倒的滋味,最是明白身子康健的重要。
这种不知原因的怪病,更加不是小事。
净身后,护国寺的尼姑送一众女眷回厢房,千叮万嘱了不能在佛寺中不能行房-事后,才缓步离开。
晚风清袭,裹着纯白里衣的何挽被吹得微微发抖。
她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瞧见厢房中慎王的背影。
他的背很宽,但因着消瘦,身子瞧起来却不免单薄,手臂端在胸前,慢慢下移,似乎正在解衣服。
何挽快步走过窗户,来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慎王动作一顿,微微侧身,侧脸的轮廓投到窗纸上。
他垂了垂眼睛,只道:“进!”
既然慎王说让进,何挽便推门走入,入目便是慎王一抖披风,泛着光亮的玄色披风转过半圈,披到了他的身上。
“王妃,你回来了。”李佑鸿的脸在昏暗的房间中显得愈发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曾脆弱的憔悴,“我一直在等你。”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真的困了。”
只见床榻边已经铺好了被褥,李佑鸿已经准备妥当了,眼睛垂着,声音轻轻的,“王妃,我们安枕罢。”
有关慎王的病,何挽本来有些话想问他,但看见他如此疲惫,想来也是问不清楚的,便点了点头,只答:“好。”
*
护国寺的厢房自然比不上月满楼,何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直没有入睡。
夜深了,风没有停。
她心中本就有忧思,风声不止,她便更睡不着了。
不多时,床榻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何挽侧了侧头,眼睛渐渐适应屋内的黑暗,慎王侧卧着的身影便映进了她眼中。
慎王真的是精神不济、身子疲乏,此时已经睡着了。
他把被褥铺得不远。何挽能看见他微微蜷缩着的身子、低下的头、抱在胸前的双臂。
那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她嫁到慎王府时,正病重着。忌讳着过了病气给慎王,她与他连洞房那夜都是分开睡的。
细想起来,她还是第一次与慎王同屋而眠。
她叹了口气。
心里又忍不住思索,慎王近来身子的种种异状,究竟是因为甚么呢?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不禁落在了慎王身上。
突然,李佑鸿的身子猛地一抖。
何挽:“?!”
李佑鸿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月色朦胧,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却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梦话。
“母妃!母妃!不要喝!”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喘息急促,哭腔渐重。
“父皇,放过母妃罢,母妃她知道错了,雀奴也知道错了......”
“雀奴再也不敢了......父皇!父皇!”
他缩了缩身子,几乎把整个人都缩进被褥里,“......雀奴求求你,不要、不要讨厌雀奴。”
“别打了、别打了!”他抽泣着,说完这句,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雀奴......好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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