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包拯却还没有入眠。
他坐在桌旁, 点了一根蜡烛, 就着烛火翻看今天施粥的账册。
从皇帝将处理京外流民的任务交给他起,已过去十天了。
十天里, 他先是在城外设了粥棚, 每天施两顿粥, 又沿着城墙搭了一溜简易的房屋,用以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民。
今年的雨水多,入冬以来雪下得也大,这十天里下了三场雪, 积雪压塌了几处新搭的房屋, 所幸并未出人命。
施粥的粮食和建屋子的钱都是户部批下的。年底了,各处都在归账, 忽然来了这么大的一笔支出, 账都得重新核算,谁都不能乐意。
包拯去支领钱粮的时候,挨了不少白眼。
好在皇帝已经将朝政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 户部的官员再怎么不乐意, 也要给他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一个脸面,因此虽然挨了白眼,该拿到手的东西还是拿到手了。
有时候包拯都会觉得讽刺,赈济灾民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是三司职责所在, 想要拿到这笔钱粮, 居然还得靠着在皇帝面前的脸面。
他叹了口气,安慰自己,皇帝圣明仁德,亲近的都是贤臣君子,还没有哪个小人能在皇帝面前得了脸面的,也不怕有人仗着皇帝的恩宠损公肥私,祸乱朝纲。
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门口咯吱一声响,展昭推开门进来了。
包拯抬头“今天的粥都施完了”
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得重新修缮,还有一些个灾民染上了风寒,需要请医问药,户部之前批的钱花完了,得再去要一些。他今天忙着和户部的人扯皮,没去粥棚视察,是展昭替他去的。
展昭点头“都施完了。粮食还剩三顿的量,大概能支撑到后天下午。”
“今日户部又批下一笔粮食,还能吃四天。”
包拯揉了揉皱紧的眉头“没有人再闹事吧”
昨天下午,有几户灾民为争粥碗大打出手,掀翻了一处粥棚,撒了一大锅粥。包拯命人将闹事的灾民都抓了起来,这才镇压下了其他跃跃欲试想要争斗的灾民。
展昭解下腰间的巨阙宝剑,放在桌上“叫昨天闹事的那几个当众打了鸳鸯板子,倒是不伤筋动骨,只是忒丢人了,都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包拯的脸上这才有了个笑模样“刘公公此法甚妙。”
打鸳鸯板子是宫里惩罚太监的方式,行刑的时候两人一组,你先打我,我再打你。有了这个缘故,各自下手都会留一线,如鸳鸯互戏一般,因此称作鸳鸯板子。
用此法惩戒人,是不会真的伤人的,顶多是伤口肿个两三天,连行动都不怎么耽误。
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裤子、互相打板子的过程太过羞耻,因此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展昭也笑了笑“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敢闹事的了。”
包拯收敛了笑意“既然都有敢闹事的了,说明最近吃得太饱,连精气神都已经恢复了。如此,咱们正好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展昭坐在他对面,把巨阙从剑鞘里抽出来,展开一张帕子,细细擦拭“下一步干什么把那些灾民都送到厢军去”
往年有这种流离失所的灾民,官府怕他们聚众闹事,一般都是往军队里招的。
如今听说禁军筛选得颇严格,一年一招新,不再接纳这种灾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厢军能是他们的归宿了。
包拯摇头“官家似乎有裁撤厢军之意,往后的灾民应该都不会往厢军送了。”
展昭挑眉“连厢军也要裁撤那以后谁来干活不说以后,咱们眼下这数万灾民怎么办”
包拯道“厢军究竟裁不裁撤还是要看庙议如何,但灾民不再入军籍是定论,陛下的意思是,户部只给出前半个月的粮食,这些灾民今年冬天要自食其力,至于开春以后究竟是回原籍还是继续留在京城,看他们自己。”
展昭道“自食其力半个月之后朝廷就不赈灾了人生地不熟的叫他们怎么自食其力”
包拯道“并非不赈灾,而是要以工代赈。陛下决定要趁着冬天将汴河沿岸的堤坝都修一修,由户部出资,包食宿,还发工钱。这数万灾民一冬都有活计干了。”
展昭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又笑道“不过这回官家可是要破财了。”
包拯道“横竖河堤必定是要修的,今冬的雪太多了,明年开春积雪融化流入河中必有雪汛。河堤不修,根本没办法防御。也不算破财。”
“不过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展昭擦完了剑,收剑入鞘“你是说应天府的事情那知府不是已经招了吗”
前几日,他们询问了京郊的灾民,发现他们都是从应天府逃难而来的。
朝廷当即给应天府发了公文问责,应天知府裴元亦承认自己赈灾不力,这才导致大量灾民流离失所。
包拯道“应天府在汴河下游,上游的汴梁都险些遭难,下游的应天情况只会更糟。因此当初裴知府向朝廷请求赈灾钱粮时,朝廷是如数拨发的。后来又考虑到应天乃国朝兴发之地,有宫室祖庙存焉,还特意又给运送了不少的财物。”
应天府即古之商丘,今世称为宋州,乃宋太祖赵匡胤龙兴之地。宋朝开国以来,改宋州为应天府,还在应天府兴建了皇城宫室,定为南京。
“拨了那么多的钱粮去,怎么还是赈不了灾黄河下游亦有不少州郡遭灾严重,还没拿到这么多的钱粮,怎么都没有像应天府一样出这么大的乱子”
展昭皱眉“难道应天府有贪官污吏,克扣了赈灾的钱粮不成”
他按住巨阙宝剑,目光坚定地盯着包拯“大人,官家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你。若有江湖人能效力的地方,展昭在所不辞”
包拯轻叹一口气“展义士侠肝义胆,在下如何不知。只是此事”
他皱紧了眉头“应天府此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展昭问“大人有何顾虑,不如与我说说”
包拯苦笑“我并非是有什么顾虑,只是觉得兹事体大,实在棘手。”
展昭道“有何棘手的”
包拯道“应天府,与寻常州郡不同。既是国朝的南京,有皇宫有祖庙,就须得有宗室镇守。”
“你也知道,本朝的宗室王爷们是不就藩的,多是在汴梁城里有一处王府,朝廷每年给钱给物,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但是”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天长日久,汴梁城里也容不下这么多的王爷了有一支,太宗有一支,先帝的兄弟堂兄弟多得数不胜数。正好南京那边也有祖庙,就迁了一批王爷去南京,一批王爷去洛阳。我现在只怕应天府的事情牵涉到皇室宗亲,就难办了。”
他再得皇帝的宠信,也只是个御史。那些王爷可是皇帝的叔伯长辈,如果此事真与他们有关
包拯叹了口气“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过几天以工代赈走上正轨,我得亲自去应天府看看,裴知府究竟是怎么赈的灾。”
赵受益拢着大毛斗篷,站在热火朝天的工地前“蒋老板,生意兴隆啊”
蒋平穿着一件短打衣服,手上脸上都沾满泥灰“全托赵老板的福,这几天没白干。”
赵受益道“走吧,领我进去看看。”
蒋平递给他一条布巾“里面灰大,拿这个捂着脸能好一些。”
刘恩接过布巾,替赵受益围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
赵受益调整了一下布巾的位置,迈步跟随蒋平进了水泥厂。
如今几万名灾民聚集在东京城下,每天等着朝廷管饭。赵受益一合计,不如直接以工代赈,将这几万个劳动力利用起来。
现在最需要劳动力的地方,就是汴河上数处堤坝的修缮。
反正也是要修堤坝,赵受益直接给蒋平抄了一份土法水泥的配方,叫他在汴梁城外起了一处水泥窑,专门烧水泥供应给朝廷。
水泥这种东西成本低,制作简单,石灰石配着粘土烧一烧就是了。
进了工地,扑面而来的是水泥窑带来的热浪。
赵受益松开抓着斗篷的手,笑道“怪不得蒋老板都穿着短衣,原来里面这么暖和。”
将脱下来的斗篷递给刘恩,赵受益在工地里四处逛了逛,看见有几个人拉着一块小山高的巨石轰隆隆地走了过去,将巨石推到一处高台前,台上的壮硕工人抡起大锤将巨石砸碎,又有一队工人用小推车将碎石运走,又推了另一块巨石来。
石头破碎激起一片灰白的沙尘,赵受益眯起眼睛“这灰也忒大了。”
蒋平道“快往这边来些。”
赵受益笑了“你大张旗鼓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吃这一嘴灰”
两天前,蒋平托范仲淹给他捎了个口信,说水泥厂建好了,已经开工,请他亲自上门看一眼。
赵受益虽然挺关心水泥厂的进展的,毕竟这关系着以工代赈修河堤的事情。但他最近忙着养小孩,抽不开身出宫,就让刘恩代他去看了一眼。
赵受益最终还是没让范仲淹给小公主取名,而是自己给她选了一个名字。
他给小公主取名赵旭。
旭者,日旦出貌。旭日方升,紫气东来。
赵受益觉得,这个字应该配得上他这个666的女儿。
他把赵旭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
这可是他的继承人,万一被寇窈娘带着学了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将来一心修仙不想当皇帝了可怎么办。
还是自己养着放心。
玉宸宫房屋本就不大,现在还生活着一个半岁多的小婴儿,赵受益每天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批阅奏章,觉得生活十分充实。
赵旭粘他,看不见他就爱哭。他又不敢把赵旭完全交给宫人照顾,怕她以后跟宫人太亲酿出祸事,只得亲力亲为,每天抽出大把时间陪着她。
反正他这个皇帝日常工作并不出宫门,他在一边看劄子赵旭在一边自娱自乐,也算是和乐融融的亲子时光了。
至于他121的长子
赵受益把儿子留给了寇窈娘,随她怎么养,愿意教修仙就教修仙,反正他是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一个政治白痴的。
反正带孩子本就不是他这个皇帝该做的事情,扔给皇后和宫人才是常例。
皇子的名字,他用了晏殊拟的一个字。
旦,赵旦。希望此子以后可以像周公旦一样做一个忠心耿耿的贤臣,不要和他妹妹抢皇位。
不过至少目前他还不敢把以赵旭为嗣的想法公之于众,毕竟以女子为储之事太过荒唐,目前的社会舆论绝对不能接受。
明面上,现在的皇储仍是赵旦。
但赵受益知道,能继承他的皇位、他的事业的人,只有赵旭。
因此在视察水泥厂和陪伴赵旭之间,他犹豫了一下,选择留在宫里。
赵旭才半岁,需要亲人陪伴。
但蒋平却一再坚持要让赵受益亲自到场,赵受益有些疑惑,但还是带着刘恩出了宫。
蒋平毕竟是保皇党的元老人物,掌握着他的整个钱袋子,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并非如此,”蒋平笑道“今日请赵老板来,是想让赵老板见一个人。”
赵受益笑叹一声“什么人,不能大大方方地见,非得让我到这个地方。”
蒋平低声道“是为了包御史那件事。”
赵受益收起了笑容“是应天府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吗”
京城最近的流民乃是从应天府来的,应天府是个多敏感的地方赵受益比包拯更清楚,宋真宗的兄弟堂兄弟除了一直特别安分守己的八贤王外都被赶到了应天府居住,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亲王拉拢朝臣觊觎皇位。
现在应天府出事了
赵受益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蒋平摇头“不是。是臣在民间发现的一位良才,能助包大人一臂之力。但兹事体大,臣不敢擅自做主,请陛下过目之后,再让他去找包大人不迟。”
他虽与公孙策一见如故,钦佩对方的人品才华,但应天府一事恐会牵扯到皇家隐秘,他想举荐公孙策,必须先过了皇帝这一关。
赵受益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蒋老板要为朕举荐人才。”
他还以为哪位王爷想不开要造反了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叫蒋老板这般看重。朕一定要好好见见。”
公孙策坐在水泥厂后的一间小屋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天蒋平说,包御史现在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中,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公孙策当然听说过包御史的大名。
他刚出仕就参倒了一位宰相,解了扬州茶难之困,出任侍御史知杂事后,又慷慨直言,请太后还政。前些日子枢密副使夏竦以母丧不守去职,也是包拯在朝堂上进谏,才叫此人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的。
公孙策十分钦佩包拯。
若不是他没有功名在身,不得结交官员,一定会主动与包拯结识,做一对知己良朋的。
因此,蒋平说包拯需要他,他就随着蒋平到了这里。
蒋平说,在把他引荐给包拯之前,需要让他见一个人。因为包拯现在做的事情乃是绝密,只有这个人同意了,他才可以去帮助包拯。
如果这个人不同意,就要把这几天的所有事情都忘掉。
公孙策耐心地等待着。
他不想忘掉自己曾有机会与包拯共事。
他有一种预感,蒋平说的那个人,一定会同意的。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公孙策坐在椅子上,推测着脚步声的远近。
一步,两步,三步,上了台阶,门被推开了。
他站起身,向着门打开的方向迎了过去。
“在下公孙策,见过诸位。”
赵受益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书生。
穿一身粗布长衫,衣裳洗得发白,肘后有两个补丁。
个头比刘恩还要高一些,即使俯身施礼,也不卑不亢,通身的书卷气。
竹未出土先有节,纵凌云去也无心。
赵受益笑道“请起。”
公孙策。
展昭已经跟在包拯身边了,公孙策也来了,铁三角终于齐聚开封府。
赵受益回头看蒋平“这就是你要给朕举荐的贤才”
听他自称为朕,公孙策呼吸一滞,赵受益赶在他行礼之前伸出手“不必跪。”
公孙策深深一揖“学生见过官家。”
赵受益笑道“原来你有功名在身”
蒋平道“他不止有功名在身,他还是晏校长的高徒。”
赵受益惊讶“你是晏殊的徒弟”
公孙策是晏殊的徒弟,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公孙策道“承蒙老师厚爱,收了学生在座下。”
蒋平道“晏校长新出的象数篇就是公孙兄推演出的。”
象数
赵受益心里一动。
象数篇的内容主要是历法星象,这两者涉及天文学,都是需要大量演算的。
如今应天府赈灾不利,包拯要去彻查此事底细,主要是查朝廷拨去的钱粮究竟用到哪里了。
包拯到了应天府,就是客场作战,对方肯定准备好了一整套的假账等他查看。想要从这浩如烟海的账目中查清赈灾银的去向,那么,一定需要一个好会计。
赵受益看了一眼公孙策的打扮。
好吧,好账房。
他笑了笑,对蒋平说“我就算不信你,也该信晏殊。他收做弟子的人,不会是作奸犯科之徒。”
“大冷天的,好歹给人家换身衣服。”
这是已经同意公孙策参与彻查应天府赈灾一案了。
蒋平与公孙策喜道“谢官家。”
赵受益道“天色不早了,朕该回宫了。”
看着公孙策“不过你们手脚要快。”
公孙策道“学生自当竭尽所能。”
赵受益转头对蒋平道“西边战事快要平定了,这一摊子事必须在那位回来之前了结,不可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那位,就是寇准。
面对寇准的时候,赵受益必须全力以赴,不能被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拖住了手脚。
寇准就算已经烧成了一堆死灰,赵受益也得往上浇一缸冷水,防止他死灰复燃。
蒋平垂头“臣明白。”
送走了皇帝,蒋平送了口气,对公孙策笑了笑“走,咱们找包大人去”
包拯正在家中核对最近以工代赈的款项,一长串的数字晃得他眼花缭乱,但还是得硬着头皮算下去。
只要此处走上了正轨,他就可以抽身去应天府了。
昨日支出,米共一百八十石六斗二升四合,银共一千七百八十一两七分四厘
这时,展昭从房檐上跳了下来“蒋平来了还带了一个书生”
包拯疑惑“蒋义士来找我做什么”
展昭耸肩“不知道,横竖总不会来找你借钱。”
包拯失笑,站在门前等待蒋平。不多时,蒋平果然带着一个布衣书生登门求见。
包拯见那书生清朗肃举,心中已先高看一眼。待蒋平介绍说这位是晏校长的高徒,皇帝特派来协助调查应天府赈灾一案的时候,包拯忙道“失礼了,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公孙策深施一礼“学生公孙策,见过大人。”
包拯将他扶起来,蒋平笑道“官家要咱们手脚快些,可不敢再客套来客套去了。包大人,你就快将此案的底细透给公孙兄吧。”
包拯于是将应天府赈灾不利,赈灾款项不知去向,且可能牵涉皇亲的细节都说与了公孙策。
听完了这一番解说,公孙策笑了“我道是何事,原来是叫我去查他们侵吞银两的罪证。这却不难,只要他们拿得出账本,我就能查出漏洞来。”
包拯笑了“我平生最怕算账。有了先生在身侧,包某可高枕无忧矣。”
公孙策道“学生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那应天府中满是皇亲,若是仗势压人,连账都不让我们查,那该如何是好呢”
包拯道“此事我也曾考虑过。那应天府的皇亲里面,唯有一人与官家亲缘最近,地位最尊崇。我们只需请陛下出一道旨意,叫此人协助我们调查账册,其余以他为首的皇亲,必定不敢再造次。即使不幸此案与他有关,碍于圣旨,他也不得不配合。”
公孙策道“此人是谁”
包拯道“此人就是太宗皇帝幼子,今上的亲叔叔,襄阳王,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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