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里, 包拯看着忙忙碌碌地清点行李的夫人李氏,劝道“夫人,歇一会儿吧,这些活计交给包兴他们去做就行了。”
李氏数了数箱子里十几套的冬衣现在虽还未入冬,但此时出京的话,很难在年节之前回京城来。
她虽不知道包拯此行究竟是去做什么的,但无外乎是奉皇命出京办差, 即使赶上年关,也半点马虎不得。
“不行, ”她摇头道“包兴太毛糙了。我不放心他,还是我自己来收拾的好。这些是你们几个今年入冬的厚衣服, 这个箱子重, 就压在行李车的最底下,路上不要轻易开,等下雪之后再拿出来换上。秋天轻便些的衣服我放在了那个藤箱里”
包拯道“知道了。”
李氏又嘱咐他“盘缠都在那个碎花包袱里, 你叫包兴务必随身带好, 不得轻易示人。横竖就是这些家当,路上若是丢了,不好周转。”
又道“还有些零碎的小东西”
包拯忽然道“夫人, 你带着父母兄嫂回老家吧。”
李氏疑惑“什么”
包拯道“今天晚上, 你也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 就带着父母兄嫂回老家吧。”
包拯的父母年纪大了, 他又是个孝子, 不忍抛家舍业地宦游远方。
当年他金榜题名之后,太后与莱国公授予他江南知县的美差,他毫不犹豫地辞官了,想要回家奉养父母。
此举理所应当地触怒了莱国公与太后。
后来还是范仲淹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明白忠孝可以两全,皇帝会将他的父母兄嫂都接到汴梁,让他为朝廷出力之余,也还可以抽空回家侍奉父母。
不过由于皇帝那时候囊中略有些羞涩,为他父母购置的宅院不甚宽阔。于是包拯并未与父母同住,而是另行租住了一方小院。
到如今他官拜侍御史知杂事,按理说也是个不小的官了,可以负担得起一座大宅,将父母接到身边颐养天年。
然他父母年事已高,不宜挪动惊扰,于是这家也一直没搬,就这么分居到了现在。
李氏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父母回老家同在京城住着,时常还能有所照料,难道不好么”
包拯叹道“长安居,大不易。京城并非善地,还是将父母送回老家避一避吧。”
又道“将父母安顿好后,你也不必回来了。都在老家住着吧。”
李氏愣了一愣,听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之后,怒道“这是从何说起什么叫我也不必回来了夫妻本是一体,你在哪里,我也应该在哪里。哪有两地分居的道理难道大人打算着辞官不做了,往后要归隐田园,与我一同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不成”
包拯道“非也。正是因为我还要做这个官,所以你们必须回家。都在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
皇帝要他做一件极其容易粉身碎骨的事情。粉身碎骨他是不怕的,可他的家人
包拯暗叹。
父母年迈,妻子青春,这叫他如何能够放心得下。
他为了皇帝口中的朗朗乾坤而死,心甘情愿。
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家人也跟着自己一道踏入这个火坑。
李氏冷笑“大人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什么叫你要做这个官,所以我们必须回老家难道我们在京城安分守己地住着,竟然耽误大人做官了不成朝廷上下,从范相公到城门郎,没听说过哪位官员巴巴地要将家人都送回老家的。”
包拯道“情况特殊,官家密旨叫我办差,我不好明说,泄露机宜。总之”
李氏将手中的衣服一摔“我是你的妻子,什么机宜,什么秘密,你难道不能与我说清楚吗”
她眼眶微红,语气哽咽“好好的,忽然就让我带着父母还乡,忽然就不让我待在你身边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总该与我说清楚了”
包拯道“此事说不清楚,总之你就”
李氏坐在凳子上“不与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包拯急道“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倔强起来,一招不慎,可是会有杀身之祸”
李氏道“我是个安善良民,好端端的,哪会有杀身之祸降在我头上”
包拯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咯吱一声响,却是展昭推窗进来了。
见他来了,包拯喜道“雄飞,你”
展昭向着他和李氏扬了扬手中的包袱“东西到了。”
包拯道“太好了,这下我们总算可以”
李氏问道“雄飞,这包袱里是什么”
展昭道“回夫人的话,这包袱里”
包拯高声道“不许说”
“是我托江湖朋友造的假路引。这样大人就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京了。”
包拯怒瞪展昭,却见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何必对夫人有所隐瞒呢,反正她早晚也会知道。
“假路引”李氏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看向包拯“不是说官家亲下皇命,叫你出京办差吗奉旨出京,怎么还需要假路引”
她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又嫁了个官员做夫人。这一辈子,别说是用假路引,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路引居然还能造假呀
包拯握拳,轻咳道“这不是,奉的密旨嘛。官家亲命我们隐秘行事,不得惊动他人。用假路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李氏忽然道“公孙先生知不知道此事”
展昭嘻嘻笑道“哎呀,他如何不知道呢,连这路引上的字都是他亲笔写的。”
他打开包裹,取出卷成一个卷轴的路引,展开来,向李氏展示道“夫人瞧,这字迹,咱们的人里面也就只有公孙能写得出来了。”
只见路引上的字迹,工整端正,乏味平板,一看就是官样的字体。
包拯虽然也是个文人,但却是走高端路线的文人,对于胥吏书体一向无有研究。
也就只有公孙策这种和底层打交道比较多的文人,才能掌握这种叫人看了就昏昏欲睡的字体。
李氏叹道“连公孙先生都跟着你们胡闹。”
她道“咱们堂堂正正的人,如何需要用这种鸡鸣狗盗的东西来掩盖身份呢大人,”她看向包拯“官家究竟是叫你去办什么差”
包拯道“此为绝密,不可叫旁人知晓。”
李氏一股火气冲到胸口,心道,我究竟是你的妻子,难道在你眼里,我竟然是个旁人吗
还未等她发作,却见展昭开口道“大人,你与夫人的争论,我方才在窗外已经听得明白了。依我看,夫人所言极是。你们两个是夫妻,夫妻本就是一体。生就一起生,死就一起死”
包拯喝道“别提那个字”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却不希望这个字与自己的妻子扯上关系。
李氏却道“怎么不能提明明白白就是这个道理我李元琅并非贪生怕死之徒”
展昭抚掌笑道“夫人好气魄就这么与夫人说了吧。官家叫大人微服出访,深入北地探访官员有无上下勾结,贪墨虐民之行。夫人亦是官家小姐,不是喝露水长大的,自然明白但凡是出来做官的,除了少数几个心里真正有所坚持的高洁之士以外,谁还没拿过仨瓜俩枣的呢。可依官家的意思,这回竟是要有大动作,连这一丝一毫的贪污都要取缔。等大人从北地回来之后,就要按照大人的调查一一论罪处置。”
李元琅倒吸一口凉气“这”
她转头看向包拯“大人,雄飞所言”
她心中竟然隐隐希望这是展昭说来骗她的。
包拯缓缓点头“就是如此。”
李元琅喃喃道“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要翻天了
展昭继续道“夫人你说,等大人回来京城,当着天下人的面披露了官场的贪墨,官家再依着这些披露给官场来个大换血届时天下官吏岂不是要恨死了大人”
李元琅点头道“确实如此。”
展昭道“他们恨大人,一定是欲杀之而后快的。我自不会让大人和夫人有失,可是太夫人太老爷恐怕就”
他虽然武功高强,可也只是个凡人之躯。在汴梁城里保护包拯与李氏两人的性命无虞已经是极限了,再加上包拯的父母的话,几乎就是不可能。
“正因如此,大人才想将你们都送回老家。不在汴梁城里,就没那么显眼,不容易招人暗算。”
李元琅垂首坐在凳子上,默然良久。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包拯都轻声问她“夫人,怎么了”
李元琅站起身来,抬头肃然地看着包拯,忽然就向他跪了下去。
包拯忙伸手出去扶她“夫人何至如此快请起来。”
李元琅道“大人垂爱,不忍叫妾身涉险,所以才叫妾身远走,回乡避祸。但我与大人一样,并非惜身怕死之人。大人若是当真怜惜妾身,就应当遂我所意,让我与大人同生共死。而非将我至于苟安之地,眼睁睁看着大人粉身碎骨。”
包拯把着她的手臂,叹道“夫人这是何必呢朝堂之事,何必牵连家眷”
李元琅站起身来,平视着他“若是朝堂中事,官家何不明发圣旨,叫大人以正经的钦差身份出京,而是要遮遮掩掩,不惊动任何人”
包拯道“兹事体大”
李元琅笑道“没错。官家要大人查明官场贪腐,借此肃清朝局。这并不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政事,而是关乎天下百姓福祉的大事。大人愿意为了百姓福祉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元琅亦是如此。还请大人另派他人护送公婆还乡,叫我与大人一同出京办差。”
包拯执着她的手,沉吟良久,慨叹道“我以为自己得一贤妻,其实是得了一个知己啊”
“好,我答应夫人,与夫人一同出京,再不相离。”
他对展昭说“还得劳烦雄飞,重新做一份路引出来。夫人要与我们一同上路。”
却见展昭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还是叫公孙说中。”
包拯与李元琅俱都不解,展昭指了指手里的假路引“公孙早就说了,夫人是个英雄,一定要随我们一起走的。造假的时候,他就一并将夫人一同写上去了。”
“瞧这里,兹有布商郑某携妻一人、仆一人、账房一人、护卫一人,二车四马,货品若干,自汴梁向北经营,有司请行。”
包拯抬起头来,惊奇地笑了“果然还是公孙先生神机妙算。”
李元琅道“并非先生神机,而是先生知人。”
展昭咬着腮帮子笑道“叫他听见,一定又要谦虚一番了。”
“对了,”李元琅疑惑道“最近不常见到公孙先生,先生在做什么呢”
“哦,他在清北大学和夏老前辈一起玩水呢。”
“玩水”
李元琅疑惑。
展昭道“对,就是玩水。上回我去清北大学找他的时候,两人在地上挖了一个丈许宽的大坑,坑里填满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公孙策自从之前躲避皇母李妃回了清北大学之后,就一直住在大学里。就算后来李妃入宫之后,他回包拯身边来上班,但晚上还是要回清北大学住的。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两地奔波地折腾,和展昭一样住在御史府里难道不好吗。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含含糊糊地说夏老前辈需要他帮忙测算什么数值。
“哦,对了,那时候白玉堂也在一边。”
说到白玉堂,他又咬牙切齿“个小儿忒可恶踩坏咱们的瓦片,还没有找他算账呢”
当初白玉堂不由分说就抢他的巨阙,还和他比武以至于将半个御史府的瓦片都踩坏了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抱紧了怀里的巨阙。
这可是他的命根子连巨阙都敢抢,这个梁子他和白玉堂算是结下了。
李元琅奇道“天气渐凉了,玩水做什么再者说,公孙先生似乎不像是为了玩闹耽搁正经事的人啊”
展昭道“他们说是要测算什么什么,反正似乎是和自行船有关。他也说不明白,我也听不明白的,谁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李元琅道“那公孙先生还能不能和我们一同离京了”
展昭笑道“夫人放心,瞧着里,账房一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谁配当这个账房。他说他们那边的工作快要做完了,最迟两天之内,就能定下来一个一个”
他面露为难“一个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那边很快就能完活。咱们是要和枢密使狄青一道上路的,狄青那边还需要准备准备,到时候公孙正好能赶上和我们一起出发。”
“那就好,”李元琅长舒一口气“有公孙先生跟着,我也就放心了。”
展昭似乎有点不服气,包拯也笑道“因何有了公孙先生就能放心呢”
李元琅笑着叹道“你们两人,一个热血冲动,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公孙先生从中调和筹谋,我怕你们才出了京城,就被人家给暗算了。”
她悠悠叹道“不说要等着和枢密使一道出京吗,那咱们就等着吧。”
凤宸宫内,刘娥若有所觉,放下了手中拿着的戏文折子,问向窗外“是谁在那里”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宫门落钥,各处都寂静了。
她也没叫人伺候,自己点了几根蜡烛坐在灯下读些戏文,却听窗外似乎是有脚步声。
窗户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赵受益和刘恩从夜色里跳进室内。
刘娥一挑眉“夜已深了,皇帝怎么还没睡”
赵受益撇了撇嘴“这也叫夜深”
像他们干皇帝这一行的,但凡有个勤政的心,那就永远都不会有“夜深了皇帝该休息了”的时候。
刘娥虽然没当过皇帝,但也扎扎实实地干过十几年皇帝的活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要不然她怎么也这么晚没睡呢
不就是这么多年的夜都熬过来了,一时半会儿生物钟调节不过来睡不着么
刘娥道“夜深不深的,宫门也锁了,皇帝怎么都不该到我这凤宸宫里来。”
赵受益道“太后宽心,除了咱们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外,不会有人知道朕曾经来过的。”
他顿了一顿,回头问刘恩“对吧”
刘恩点头“没有人看见。”
赵受益放心了“那就好。”
刘娥看着他“那皇帝星夜到此,所为何事呢”
她做恍然大悟状“本宫知道了,皇帝一定是来探望李妃娘娘的。”
作势起身“李妃娘娘应该已经睡了,本宫去将她叫起来”
赵受益忙道“停停停,娘娘息怒。”
刘娥坐回了座位,笑吟吟地“皇帝”
赵受益叹了口气“行了娘娘,明人不说暗话,朕是来找娘娘合谋的。”
刘娥道“谋什么呢”
赵受益道“朕已经派狄青往北边驻军的地方去了,到了地方之后,就将不合格的军队统一裁撤,合格的军队重新编号训练。”
刘娥道“是否太快了些汴梁禁军已经都裁完了他们没闹事”
禁军那些兵痞子,一旦被人夺了饭碗,能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这时候将唯一能镇压他们的枢密使外派,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赵受益道“已经裁完了。造船厂就开在禁军军营附近,朕让工厂主人找了几个托儿去禁军内部宣扬工厂待遇之优厚,马上就将他们都吸引过去了。”
刘娥点头“这还差不多。”
赵受益道“和狄青一道出京的,还有一个人。”
刘娥问“谁”
赵受益道“包拯。”
刘娥笑道“此子每次出京,都能弄出些大动作来。这一回可又要有热闹看了。”
赵受益道“朕叫他出京探访官吏勾结贪污的罪状,回京之后,一并发落。”
刘娥道“也好。如今的官场,真是比不得太宗那时候,官员贪污虐民也太严重了些。是该整顿整顿了。”
她当政的时候,也是看尽了官员们上下勾结,贪污的嘴脸。
按说朝廷发给他们的俸禄也不低了啊,怎么还是这般贪得无厌呢
刘娥有些不明白。
赵受益道“等他回来之后,朕打算在京城成立一个新衙门。”
刘娥问道“什么衙门”
赵受益道“与御史台类似,但是比御史台的权责更大一些。朕打算将之交给包拯主持。”
刘娥倾身,疑惑道“什么叫比御史台权责更大”
赵受益道“御史台虽然负责监察百官,但也只能风闻奏事。什么事情只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才有可能被御史台参上一本。至于官员暗地里那些阴私秘密,御史何从知晓,又何从奏议呢”
御史台虽然有着想参谁就参谁的自由,但他们没有进行调查取证的权限和能力。
御史都是些初入仕途的小官,是有一腔悍不畏死的热血不错,连宰相都敢去参。
但假如你手里没有调查权,你又怎么知道要去参谁呢
你怀疑某某人勾结外官收受贿赂,那证据呢
拿不出证据,那不就成了攀咬诬告了吗
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宰相高官们,他们即使真的贪赃枉法了,那证据也不是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御史能抓住的。
而御史们抓不住证据,没有办法有理有据地状告高官们枉法的行径,于是一气之下,他们就开始
乱攀乱咬。
反正我们御史是“风闻奏事”,也没要求我们有理有据。我就听说你品行不端了我就听说你贪赃枉法了
我就是要告你
这些乱攀乱咬的奏章到了皇帝手里,那皇帝想发落谁,就只需要从中挑选出告谁的奏章就行了。
反正你们谁都有案底在我手里。
至于这些案底是不是真的,没谁在乎。
御史所谓的监察百官之权,也就名存实亡了。
反正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杆枪。
“所以,朕要成立一个真正有调查权的机构。”
赵受益道“就以包拯为首,专门调查官员贪赃枉法之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