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帝瞧着郑小宛的眼神渐冷下来:“爱妃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且容臣妾慢慢说完。”郑小宛转过脸, 淡淡瞧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安贵嫔,慢声道, “自那日在坤宁宫当中为贵嫔把脉, 臣妾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疑惑。那一日太医过来得迟, 怕耽误了安贵嫔的针织, 臣妾斗胆曾向陛下请命为安贵嫔把脉, 但是臣妾当日为安贵嫔把脉时,并没有在安贵嫔的脉象上看出有怀孕的迹象, 可后来太医过来时,却诊出安贵嫔育有龙胎。臣妾当时便疑心, 只是更多的却是疑心自己,臣妾医术不如宫中太医精湛,何况当时并未为贵嫔细诊,便想着许是臣妾自己错断了贵嫔的脉象也未可知。只是今日临吉殿下再探贵嫔的马翔,臣妾心中便可以肯定, 当日坤宁宫中, 臣妾的疑心是对的。”
李贤妃扶着长玉双肩的手缓缓收紧了。
长玉靠在李贤妃的怀中,忍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
薛长敏扶着魏皇后静静听着,脸上泛起清浅的微笑。她瞥眸瞧着长玉,片刻脸上换了一副惊惶状,忍不住一般上前一步冲着郑小宛道:“郑美人若是那一日便心中有所疑心,何不早些将此事告诉父皇?假孕争宠在宫中可是禁忌之事,若不是今日老虎伤人, 安贵嫔岂不是要将父皇和皇后娘娘一道欺瞒下去?如此霍乱后宫的行径若是成了风气,那该如何是好?”
郑小宛朝着明昭帝一拜:“当初臣妾初初面圣,安贵嫔得宠于陛下,臣妾实在不敢将这样的话告知陛下,于是一直隐忍,直到今日方觉愧对陛下圣恩,于是才敢道出真相,还望陛下恕罪。”
“那这样看来,臣妾竟也是被安贵嫔蒙在鼓里。”魏皇后匆忙上前,朝着明昭帝盈盈伏跪下去,仰头起来时,满脸清泪泫泫,“陛下,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却没能够尽皇后之责,放纵得妃嫔如今都敢用假孕这样的手段来谋求盛宠眷顾。只是安贵嫔从前是臣妾的宫里人,她失宠于陛下之日,日子过得艰难,如今重新复宠,臣妾难免便也多偏爱她一些,却没想到她背着臣妾竟然敢做下这样的事情!说到底,究竟是臣妾不能好好管束后宫,臣妾但请陛下责罚,臣妾心甘情愿!”
薛长敏赶紧搀扶着魏皇后,脸上清泪下来,并着魏皇后一同难过道:“皇后娘娘切勿说这样的话,皇后娘娘是一片疼爱安贵嫔之心,知晓安贵嫔从前的难处,便时时宽容安贵嫔。是安贵嫔自己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借着娘娘的一片宅心仁厚,与九皇妹过于亲近,这才做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情来。娘娘,您也是太过善心了。”说着扭头朝明昭帝恳切道,“父皇,这事原也是安贵嫔自己争宠坐下的错事,不干皇后娘娘的事情,还请父皇不要怪罪皇后娘娘的一片善心。”
明昭帝的脸色阴翳如同卷着浓云,他神色平静得有些骇人。
听完薛长敏的话,他折身回来,冷冷瞧了一眼李贤妃身旁的长玉,“你还有什么要替安贵嫔说的?”
长玉抬眸起来,对上明昭帝睥睨冷厉的目光,眼眶顿时通红,“父皇,不干安贵嫔的事,一切都是长玉的过错。”
“九帝姬,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么?”李贤妃拧眉,摇了摇长玉的胳膊,“此事怎能与你有联系?不要说这样的糊涂话!”
“谢贤妃娘娘疼爱。”长玉回眸,轻轻推开了李贤妃的手。
“九帝姬!”李贤妃定定瞧着长玉,眼神里充斥着警告的意味。
长玉抬眸,朝着李贤妃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神情感激。随即,她转过身,朝着明昭帝跪下,磕头叩首,沉静道:“父皇,安贵嫔从未想过要假孕争宠,安贵嫔心中只有父皇。是长玉自己害怕上奉贤殿后和亲杜国,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像安定大皇姐一样嫁给杜国年迈的君主,所以长玉去求了安贵嫔,又替安贵嫔想出这个法子。长玉想着,只要能够先避开上奉贤殿之事,之后再想个办法让贵嫔小产,一切便可顺理成章。”
长玉跪在临吉殿冰冷的地板上,俯首跪下时,光洁的汉白玉地板映射她那张沉静的面容。
她脑子有些混乱,可是嘴里说出的话却异常地冷静清醒,好像这些事情她真的做过。
只要能为安贵嫔开脱罪名,没有什么事是她薛长玉做不出来的。
“事已至此,父皇要如何处置长玉,长玉无怨无悔,只是求父皇切莫迁怒于安贵嫔。”长玉静静说道,“就算退一步来说,父皇要带着安贵嫔一同责罚,也请轻罚贵嫔,重罚长玉。”
郑小宛没想到长玉会这样认罪,回眸过来死死盯着长玉,笑了一声:“九帝姬说笑了吧?九帝姬不过才十二三岁年纪,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九帝姬想出来的呢?九帝姬,莫不是安贵嫔之前还交代了您什么?或是逼着您不许向陛下说出事情真相?安贵嫔是您的生母,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保您不去和亲杜国,情有可原。您可万万不要为了替安贵嫔顶罪,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九皇妹!”薛长敏顿时上前来,切切握住长玉的手焦急道,“你是父皇的女儿,安贵嫔不过是父皇的一个妃嫔罢了,你怎能舍下身份替一个妃嫔替罪?”说着转过身来,朝着明昭帝狠狠道,“父皇!安贵嫔当真是可恶至极,定然是知道自己假孕之事早晚有一天会纸包不住火,于是便提前教导了九皇妹,让九皇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替她顶罪。安贵嫔自然知道,九皇妹是父皇的女儿,若是把一切推到九皇妹身上,父皇您自然不会责罚太重。父皇,一个能教唆着自己亲生女儿顶罪的人,该是何等城府,何等用心险恶!父皇,九皇妹如此无辜,您断断不能信了九皇妹的话,中了安贵嫔的计谋啊!……啊!!”
“——啪。”
薛长敏惶然惨叫一声,捂着脸匆匆回首,先是恨恨瞧了一眼长玉,随即脸上神色一变,转而作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九皇妹,你、你……”
长玉冷眼瞧着薛长敏的可怜样,垂眸,盯了一眼还被紧紧握在薛长敏手心里的手,立马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飞快甩开了薛长敏的手。
魏皇后豁然起身,疾言厉色指着长玉:“陛下跟前,九帝姬也敢这样放肆!?八帝姬可是你的皇姐!九帝姬这是不把陛下和本宫放在眼里了不曾?”
长玉一掌推开跟前的薛长敏,回眸去瞧魏皇后,再转头,静静瞧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一圈人。
周身所有的人,几乎都在用一种惊恐的排斥的眼神瞧着她。可除去浮在眼瞳面表层的惊惧震悚之外,更多在她们眼中背后藏着的,却是一种得逞的、得偿所愿的满意的笑意。
长玉站在这群人当中,骤然之间便有一种茕茕孑立之感。
那一张张掩埋在暗处的脸狰狞地笑开,露出里面藏着的锋锐的獠牙。
长玉默然转头回去,静静对上明昭帝的目光。
明昭帝有一瞬间的怔住。长玉的那双眼睛里,瞳仁沉黑,没有一丝感情。瞳仁深处,一片冰冷。
可明昭帝还没来得及再细看,长玉已经转眸回去,当着他的面,拽着还不知所措的薛长敏过来,扬手又扇了她一个耳光。
薛长敏捂着脸尖叫,长玉却面无表情一把推开她,“长玉做事,一人敢做一人当。八皇姐不喜长玉与安贵嫔,长玉无话可说,可八皇姐实在不必借着担忧长玉的由头来再踩安贵嫔一脚。安贵嫔未曾指使长玉,一切都是长玉所设计。八皇姐,你这般装模作样,实在叫我觉得恶心。”
“九、九皇妹!你怎能这样说呢?咱们可是亲姐妹,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明白?这样用心险恶的计谋怎能是你所想出来的?九皇妹,你千万不要糊涂啊……”薛长敏挨了长玉一巴掌却还不死心,上前双目泪泫泫地拖着长玉的手苦口婆心,“九皇妹,你千万别为了一个做错事的妃嫔拦错在自己身上,不值得啊!”
长玉瞧着薛长敏满脸清泪,冷笑了一声。
她甩开薛长敏的手,对着明昭帝面无表情道:“父皇,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人呢?长玉不想和亲,不想将自己从此的年华都赔在一个朽木将枯的迟暮老人身上。长玉无路可走,到此尽头上,为趋利避害,没有什么是长玉想不出来,做不出来的。长玉知道,这宫中,母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贵嫔得宠父皇,长玉的来日才会更好,可是父皇的妃子太多了,长玉忧心不知哪日,父皇便又会忘了长玉与贵嫔。长玉不敢冒险,长玉只想趁着安贵嫔得宠的时候,为自己谋一条好的出路。长玉所说句句属实,还请父皇责罚。”
临吉殿下,所有人都静默了。
明昭帝沉默良久。
魏皇后站在一旁,静静瞧了皇帝许久,又瞧了一眼榻上的安贵嫔,还是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安贵嫔毕竟是九帝姬生母,她人又还在昏迷之中,要不然还是等安贵嫔清醒之后,再做审问吧。九帝姬是陛下的骨肉,何况年纪尚小,臣妾也实在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九帝姬会设计出这样的事情。”
“吉祥,传朕旨意。”
长玉缓缓抬眸,见到明昭帝面色沉冷阴霾地开口吩咐。
一旁的大太监吉祥连忙上前来,跪在明昭帝跟前:“奴才在,陛下吩咐。”
明昭帝负手转过了身,背对着殿中众人,寒声道:“林太医此人,助宫妃假孕,欺君之罪,虽已身死,尤不解朕之狠,着将其家上下九族诛灭,林太医的尸身斩断喂宫中猎犬,头颅悬挂集市三日警醒百姓。另外,着人追捕已经出宫的神官,处置如同林太医。”
“是,奴才记下了。”吉祥垂首颤声道。
明昭帝冷冷“嗯”了一声,半晌转身过来,瞥着脚边的长玉,面如寒霜:“九帝姬今日无故冲撞,罚禁足思过自己宫室当中,无朕旨意,不得出。另外,上奉贤殿之事不必更改了,还是由九帝姬接风安定帝姬。”
“陛下,那……安贵嫔呢?”魏皇后仰脸,轻声问道。
长玉骤然抬头,一双沉黑的眼睛死死锁着明昭帝,“父皇!长玉一人做事一人当!长玉愿上奉贤殿,只求陛下能够不要怪罪无辜的人!父皇,父皇——”
“把九帝姬押住。”明昭帝却未曾理会长玉的嘶声叫喊,只冷声吩咐了身边的人将长玉押注。
长玉跪在地上,一双手被束缚住,嘴也被堵住,只能眼睁睁听着明昭帝发落。
“……至于安贵嫔。假孕乃是重罪,欺君罔上,原该处死。只是朕念在她育有九帝姬,又服侍朕一段时日,暂且不忍。安贵嫔便关押在骊山行宫临吉殿,不准与外人接触,也不必回盛京了。”
长玉在听到这话的片刻,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抓住明昭帝的双脚,拼命摇着头。
可明昭帝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漠地将脚从长玉的手中拔.出,“把九帝姬带下去关押好。”
长玉的指甲抠着明昭帝的衣角,被侍卫拉下去的时候,她拼命地抓着那一片衣角不松手,因为用力而断了指甲,一双手满手是血。
她红着眼睛,望着明昭帝,祈求他能最后设施一些怜悯给安贵嫔。
可是,明昭帝没有。
一刹那,急火攻心,长玉倏然只觉得嗓子里腥咸发热——
一口血冲上来,从长玉的嘴角漫出。
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李贤妃从一旁冲上去,将已经昏却的长玉搂进怀里,冲着明昭帝忙跪下道:“陛下!今日不说九帝姬此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安贵嫔为九帝姬生母,见生母蒙难,九帝姬自然也冲撞了一些!还请陛下看在九帝姬到底是一片为母思虑之心,不要过重责罚九帝姬!就算是禁足,也请陛下先容九帝姬看过太医,再行责罚也不迟啊!”
明昭帝冷眼瞧着李贤妃怀里的长玉,半晌,还是清冷收回了目光:“既然贤妃怜惜九帝姬,便带着九帝姬一同下去吧,叫朕看得心烦。”
李贤妃拥着怀里的长玉,垂眸慢慢说了一声“是”。
薛止在一旁静默多时,一直未曾说话,此时见李贤妃要带长玉先走,才从人群当中站出身来,在明昭帝面前跪下:“儿臣请旨送贤妃娘娘。”
明昭帝的眼睛落在薛止的身上:“等等。”
薛止面色沉静,维持着跪姿不动,“父皇还有何吩咐?”
“今日为着安贵嫔的事情,朕有些气糊涂了,倒忘了你救驾有功。”明昭帝淡声。
薛止沉静道:“儿臣该做的。”
“赏罚还是要分明的,你斩虎救驾,朕不能亏待了你。”明昭帝上前一步,拍了拍薛止的肩膀,“这么久了,也该议一议你封王的事了,这些年,朕一直没替,你也不说。”
薛止面容上不见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微微一笑:“儿臣不敢奢求爵位,只要能够侍奉父皇,便心满意足了。”
明昭帝满意笑了一声,“陪着贤妃送你九皇妹下去吧。”
“是。”薛止领命,随即起身,跟着李贤妃一同往临吉殿外走出去。
临吉殿外,陆嚣负伤随着一众黄金台禁军侍立,满脸不安地听着殿中的情形。
少时,殿门打开,陆嚣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紧紧盯着开门之处。
可瞬时,在看到薛止怀里昏迷不醒的长玉时,陆嚣的脸色一时黑了下去。
他仅仅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浮现,整个人忍不住便往前一步,想冲上去瞧一瞧长玉,可是却被身边的同僚暗中拉住了。
陆嚣拧着眉毛,瞧着薛止眼神凶狠。
薛止抱着长玉跟随在李贤妃身边往外走,也察觉到了这一抹不善的目光。
转头过去,正对上陆嚣的那双充斥着警惕意味的眼。
薛止抱着怀里的长玉,对上陆嚣的眼神之时,只是微微地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张素来明月清风般的面容上,浅浅冲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小子笑了一笑示意,便跟在李贤妃的身边,往着临吉殿的台阶走了下去。
陆嚣瞧着薛止离去的背影,眉目沉沉压下去,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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