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们,下手可仔细些!我掌事西偏殿的时候,你们这些孙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娘怀里吃奶,当心碰着了姑奶奶我一根汗毛,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见安嫔!让我进去!”
不远处传来女人盛气凌人的咋呼声,前方引路的燕草回眸,心神不宁瞧了一眼身后的长玉。
暮色已合,夜风渐阴冷,长廊上悬挂的红纱宫灯曳曳而动,昏冷的光线斑驳投在长玉森冷沉静的面容上,泛滥出一剪光怪陆离的影。
“陛下还在殿前,奴婢也实在是怕拦她不住,万一冲撞了圣驾,累及安嫔与九主子您,便不好了……”燕草低低道。
长玉纤长的睫羽淡淡阖下:“我知道,不怪你。对了,福娘从哪儿过来的?翠溦宫?”
翠溦宫的主位为李贤妃。
福娘是前些日子被李贤妃带走的,好一阵没音讯,长玉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处娘娘面前当差。
“不是。”燕草摆首低声道,“奴婢适才听她说,是从昭阳宫陆淑妃那儿过来的。”
长玉的眸子里升起一片疑云,声音紧了两分:“淑妃?”李贤妃竟然将福娘调去陆淑妃宫里了。
燕草点头,脸上犯了丝难色:“若是别处还好,就是因为从陆淑妃宫里出来,奴婢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长玉心上隐隐一陷,眉上不虞之色绕起。
李贤妃与陆淑妃素来不睦,陆淑妃又极度厌恶安嫔。此刻李贤妃将安嫔身边的福娘扔到淑妃眼皮子底下,岂非是偏生要触淑妃的霉头,撺掇着她杀了福娘泄愤?
这么一想,福娘在陆淑妃手下性命堪忧,又见旧主一时风光,想跑回来当差也有几分说得通的情理在其中。
长玉跟着燕草转过长廊,过了一个天井后,到西偏殿后院的偏门处。
门的角落里几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想要将福娘推搡出去,可又因着福姑嘴里高声叫嚣着自己是旧仆,几个小太监初来乍到,手下动作也不敢太过没分寸。
长玉驻足了片刻,冷眼盯着那不远处一团吵吵嚷嚷的人。
福娘正满脸泼妇相正与小太监们掰扯,扭头一扬脸正撞见远处行来的长玉主仆二人,瞳眸里翻出喜出望外,一把推开挡在跟前的一个小太监,颇有底气叫嚣,“看看!看看!姑奶奶我说什么来着?到底奶奶我是这儿的老人了,帝姬都是我看顾着长大的,听见我要回来还不高兴?还不让开!”
小太监们回头,见真是长玉来了,忙不迭松了手,扑啦啦跪一地磕头:“九帝姬。”
“小畜生!该哪日死烂才叫你知道厉害!”福娘瞪了一眼脚底下的小太监,冷哼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脸上顿时换了一副眉开眼笑,三步做俩上前,热乎乎地就一把捏着长玉的手按在胸口上心肝儿疼地叫,“哎哟我的好帝姬,您可来了,再不来,奴婢得叫这群没眼力见的给折腾死才是!”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瞧着自己被福娘捏在胸前的手,片刻,尖锐的指甲轻轻朝着她心口敲了敲,抬头迎上目光,长玉脸上倏然就带了抹浅笑,慢悠悠道,“把您折腾死了,大家不都清净了么?”
福娘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黑了半张,干笑两声:“您哪,又说奴婢的笑话了。”
“不敢说福姑姑的笑话。”长玉轻描淡写地将手从福娘胸口收回来,端着一派温和的笑眼,“昭阳宫当差可好?如今姑姑总算是得脸的人了,满宫里多少人眼巴巴想在淑妃娘娘跟前露面都不能得志,不成想,姑姑却是比旁人都有福气些。到底是西偏殿这庙小,容不下姑姑这尊佛。”
福娘没想到长玉根本不等她开口,只一句话就丝毫情面不留地把她想说的东西按回了肚子里。
她抬眸暗暗眄了长玉一眼,强忍着恼怒面上浮笑,不甘心地又去捏长玉的手:“不是奴婢有福气,是安嫔娘娘有福气,陛下都多少年没踏进甘泉宫一步了,今日一来就是安嫔拔了头筹,来日东山起,还有数不尽的福气呢。”
长玉念着在这种毒妇面前言多必失,可到底十二三岁女孩子,心气还有些难压,想起她往日种种刁劣,又还是忍不住暗自怄火,便笑盈盈道:“非也,归根究底都是托姑姑的福。”
“诶唷帝姬您又跟奴婢说笑,奴婢粗鄙之人,哪能跟您说得这么好?”福娘见长玉态度缓和两分,忍不住得寸进尺,一双手都朝着长玉搂了上去,一派的亲热。
长玉抿嘴笑,不紧不慢:“姑姑铺盖卷打得快,连带着甘泉宫里的晦气都一并扫走了,可不是托您的福气?”
福娘亲热热搂着长玉的两只胳膊一僵,长玉顺手抬手推开她,笑盈盈往后站了一步,“这声谢既也已道给姑姑了,现下天色已晚,姑姑还是赶紧回昭阳宫吧。”她声音温和客气得叫人心里发憷,“待陛下起驾,甘泉宫便该落锁了,姑姑若是不赶紧着回去,少时若昭阳宫也落了锁,满宫里天寒地冻的,届时……姑姑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福娘额头上沁了层薄汗珠,她拧眉,牙关暗暗咬紧。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若是再不抓着安嫔对她昔日的几丝情谊出了苦海……
“……是!当日是奴婢自己巴巴求着出甘泉宫的,可奴婢没成想到贤妃娘娘她会……”会把她分到陆淑妃的宫里!
她原本想着当年自己便是皇帝看重的人,来日去了别处当差,只要好歹能抓住一线机会,叫皇帝再看到她这张脸,从此便是荣华富贵、步步高升了。
可恨偏叫她去了昭阳宫。
是,昭阳宫恩宠却是阖宫独一份的,可也仅仅只能是陆淑妃独一份的。她出不了头便罢了,偏陆淑妃对安嫔颇多厌恶,她又是李贤妃从安嫔身边调过来的,在昭阳宫供职,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后活的连狗都不如。
造化弄人,偏生她走了,安嫔这贱人又复宠了。
可万千恨意涌在喉头,此时也只能化成一番低三下四,她“扑啦”一声跪下,捏着长玉的衣袖啜泣,“从前都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帝姬您是个慈怀的,安嫔更是个慈怀的!奴婢与安嫔是同乡人,又是一同入宫,一同在皇后娘娘跟前侍奉,后来安嫔为了主子,奴婢好歹又伺候了这么些年,安嫔不会忍心看着奴婢如此境地……帝姬!您是知道淑妃如何为人的,您不能、不能不救奴婢啊……”
长玉端着手,垂眸盯着脚边的福娘,睫羽半阖,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阴影。
燕草瞧着一言不发的主子,又瞧着跪在跟前字字泣血的福娘,“主子……”
“把姑姑扶起来吧。”长玉静了半晌,淡淡开口道。
燕草一愣。
不仅是燕草,福娘也愣了,半晌她回神过来,脸上翻起惊喜的笑:“九帝姬!”
长玉不动声色,只让燕草先扶了福娘起身。
福娘劫后余生一般,千恩万谢:“九帝姬!奴婢多谢九帝姬!从今往后奴婢定然……”
“先别急着说这话。”长玉淡声打断了福娘。
福娘狐疑,“您这是……?”
长玉抿着嘴,不咸不淡笑了笑:“你扇自己三十个耳光。”
福娘瞪着眼珠子瞧着长玉,犹豫道:“九、九帝姬……三十个耳光?”
“嫌多?”长玉拧眉,“我还想叫你扇五十个。”说罢转身像要走。
“不、不多!”福娘忙不迭上前拖着长玉的衣袖,谄笑,“奴婢是觉着,三十个少了……六、六十个!六十个!六六大顺好!”
长玉回眸瞥她一眼,笑一声,转身回来,“好啊,那就借姑姑吉言,六六大顺。”
福娘干笑一声松开手,“噗通”又跪在长玉跟前,抬手瞧了一眼自己那只颤巍巍的巴掌,咯噔咽了口唾沫星子。
昭阳宫里,陆淑妃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甘泉宫虽也得罪了,可安嫔到底比不得陆淑妃厉害,只要先能回来,到时候就算陆淑妃察觉此事,一时之间趁着安嫔得宠,她也能仗着安嫔掌事宫女的身份再想办法开脱。
何况如今安嫔面前有机会面圣,她只要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奴婢扇!奴婢这就扇!”福娘一言毕,高高扬手,对着自己的腮上就是一掌带风狠刮过去。
长玉端着手站在福娘跟前,眼瞧着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自己耳光,眼眸中沉静不动。
福娘没轻下手,每个巴掌落在脸上都又响又亮,直打得自己唾沫星子都飚出来了。
燕草站在长玉身边替长玉数数,半刻后垂首恭顺道:“回帝姬的话,六十个耳光扇完了……”
长玉抬眸望去,福娘脸肿胀如猪头一般跪在她跟前,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有气无力道:“回、回帝姬……六十个耳光,奴婢打完了。”
长玉凝神盯了她片刻,微微笑了笑:“好。”
福娘踉跄着站起身来,捡了半条命,“谢九帝姬,奴婢来日定当……”
“来日?”长玉微微扬声,打断了福娘的话。
福娘的胸口顿时一抽,骤然抬眸紧张瞧着长玉。
夜风摇动起身边小太监手里的宫灯,明灭不定的灯火折射在长玉脸上。那张面容,半面在明,半面隐在深深寂夜的浓黑当中。
福娘死死锁着她的脸,却只瞧见在明的那半张脸上泛着淡薄的笑意,随之,福娘听见她声音悠悠道,“哪有什么来日给你?”
福娘心里仅存的一丝希冀在长玉那半句话的话音里土崩瓦解,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长玉,青筋暴起的手狠狠上前想要抓住长玉,“九帝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了!你明明答应了……”
长玉轻巧往后退开一步,淡淡甩手挥袖,便扯开了福娘的爪子,含笑道,“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只叫你扇三十个耳光,可没叫你做别的。”
“你明明……!”适才披在皮囊上的伪善已经撕去,福姑像是一头被惹恼的母兽,凶狠咆哮着伸出爪牙,像是要把长玉撕碎,“你这个小贱人!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早知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把你这只小畜生淹死!你这个贱人!”
长玉眸色清冷。
燕草立时会意,骤然厉声冲着一旁的小太监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押了堵住嘴!由着她满嘴喷粪污了主子清耳么!?”
小太监们这才如梦初醒,一窝蜂上前将福娘死死捆了,拿着破布堵了她满嘴巴。
福娘像是只困兽,红着眼,咬牙切齿恨恨盯着长玉,嘴里被布塞着,只能吚吚呜呜怒叫着。
长玉上前一步,就立在福娘跟前,一张平静的脸对上福娘狂怒的。
“我那三十个巴掌,是替我母妃出气,若不是她善心,也容不得你在西偏殿猖狂这么些年。另外三十个巴掌,是我替淑妃娘娘警醒你的,虽没做主子的命数,却不能连个奴才都当不好了。既做了一主之仆,就一心一意好好服侍自己的主子,哪怕主子再落魄,好歹盛京宫里还能有一席容身之所。如今你背弃安嫔而求淑妃的名声已然传出去了,今朝若是再背弃淑妃一次,你这条命……还能活吗?”
长玉抿嘴一笑,“所以,多的那三十个巴掌,我都是为你好,叫你今日自己把自己打清醒了,回去好好服侍淑妃娘娘……“她凑近附近福娘耳边,一字一顿轻声慢念,“好好惜命。”
说罢,长玉拢袖往后退一步,站开许多,冷声,“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好生送出去。”
小太监领了命,将福娘嘴里的布拔.出来。
福娘满头大汗喘息着,红了眼恨恨锁死长玉那张秀丽沉静的面容上。
“若我活着!定要你们母女不得好死!我要将你们挫骨扬灰,要一段段把你切了喂狗!就算是我死了,变成厉鬼,也要拉你下黄泉,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叫你堕畜生道来日为猪为狗死在人口里!九帝姬……你瞧着,你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一辈子就是如此不得善终了!……”
愤恨恼怒已叫福娘连口齿都有些不清。
燕草听得心慌,正想训斥小太监堵住福娘的嘴,却被身旁的长玉笑吟吟拦住了手,只听她悠声沉静笑着:
“好,我这辈子就帮你先把狗喂好,等着你回来,把我切了喂狗。只是,我怕我这辈子帮你把狗喂好了,你却没了命回来,那岂不是可笑?”
福娘着人拉着出了西偏殿,长玉远远听见那叫嚣声远了,才回眸过来冲着燕草道:“你跟着那几个小太监去一趟昭阳宫,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做的好事,一件件说与陆淑妃身边的人听,免得节外生枝。”
燕草欠身赶紧应下,半晌蹙眉道:“主子,那福娘嘴里说得这般恶毒,您别放在心上,回去到佛堂面前静静心。”
“你忙着担心我做什么?你只去你的便是。”长玉笑了一声,“满宫里这话我都不知听了多少,怕什么?皇天在上,若是老天爷当真是个有眼的,又岂能容得福娘那样的人活到现在?可见,老天爷他就是个没长眼的。要咒我死,也没这样容易。你去吧,快去快回。”
燕草倒被长玉这话说得有些忍俊不禁,拜了拜,赶紧折身跟着福娘的方向后去了。
长玉远望着燕草离去的身影,径自转身,朝着前殿过去。
这会子皇帝应当已经起驾了,若是按照常理,今夜只怕轮得到安嫔前去沐宸殿侍寝,她还得回去为安嫔打点一二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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