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解师兄的手上正挂着条拴着颗老虎牙当装饰的绳子、走进当铺询问这虎牙价钱。
陆秧秧的眼睛多尖呀,一下就认出那颗牙正是大王前阵子刚掉的牙,段峥明当宝贝一样、每天都戴在脖子上。
于是她就跟上了他。
谁知她刚拐进一条小街,面前突然就蹿出了两只灰不溜秋、长得老鼠模样却足有猫那么大的“大耗子”!
陆秧秧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看它猛冲过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可没想到她的逃跑反而激起了它们狩猎的凶性、硬是盯死了非追着她不放。
偏偏这个时候,天上突然下了起了瓢泼大雨,冷不丁浇得陆秧秧睁不开眼,她脚下有一个泥潭没留意到,直接当头扑了进去。
呸呸吐掉嘴巴里的泥,陆秧秧当时就觉得,这样不行。
她娘从她记事开始,打架靠的就全是正面刚,嘴上挂着的永远是祖传家训五个字:“莽就完事了”。如今换成她一出来,什么正事都没干、居然先被两只她都没弄懂是不是老鼠的畜生追得摔了满嘴泥,这要是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于是她决定不管段峥明了,就算暴露身份后没办法再去找他、只能让他自生自灭,她也得拿出斧子把这两只“大老鼠”先给宰掉!
可这些念头刚在她的脑子过了一遍,她就被解师兄拎了起来,还被他当成了新来的流浪乞丐。
见大老鼠不见踪影,她便顺水推舟,编了个“我家在扁子村,村里闹鼠灾,所以大家都逃命出来结果走散了”的故事。
她来的时候路过扁子村,情况的确如此,全村人因为鼠灾已经逃散了个干净,那里现在就是个空村,就算他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而她故意地说这些,只是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毕竟她以后还得跟着他找段峥明的线索,被他过分留意了可不好。
可没成想,他听完她的遭遇,居然把她领到了山脚一座小楼。
这座小楼是望峰门专门在山脚下建的,用来测定来人是否有学习符术的天分。若是发现有,就会将他们接上山,成为望峰门的弟子。
虽然开始只是做最普通的“外门弟子”,由几个教习给一大群弟子统一授课,可一旦学得出色,便有机会成为“内门弟子”、拜某个厉害的符师为师、得到精心的教导,更有甚者还可能会得到门主的垂青、一步登天成为门主的“亲传弟子”。
所以当时的陆秧秧觉得,解师兄人可真好,明明可以不管她,却愿意送她去小楼。
——当然,不久后的陆秧秧就知道了,“解扒皮”怎么可能有善心送她上学堂?
望峰门的山脚小楼有规定,如果来的孩子有学符的天分,那送孩子过来的亲属便可以拿到不菲的酬劳。他完全就是奔着那个酬劳去的。带人去试一试又不费劲,说不定就能有钱赚。
至于亲属不亲属,反正照陆秧秧的说法、她家里人都四散光了,他随口编个远方亲戚的名头就行……
总之,在被解师兄拎到山脚的小楼后,陆秧秧很快被里面的老师发现她有学符的天赋,紧接着就被送上了山、成为了望峰门当时最小的外门弟子。
而挂着亲戚的名头的解师兄偶尔也会装模作样地去看一看她,顺便把她分到的朱砂和黄符搜刮走一大半。
在发现她课业里的寻灵符画得不错、而他正好又最不擅长画这个以后,他对她的压榨就更重了,七天前休沐,她就被他带下山充当苦力,吭哧吭哧不停地画寻灵符,结果今天又被拎下了山,还是得画寻灵符。
寻灵符如今在她的眼中,已经一文不值。
想到寻灵符,陆秧秧忽然有点反胃,赶紧拿起第二个羊肉馅饼压一压。
接着,她再次挥手,让水墨画继续翻动。
这水墨画中的场景,就是解师兄曾经亲眼看到的场景。也就是说,此时陆秧秧正通过解师兄的眼睛、在看他记忆中出现的段峥明。
水墨画中,段峥明突然看了过来。
“送饭的!”
他向解师兄喊,“把桶里最大块的肉给我留下!”
解师兄充耳不闻,视线正要转开,又被段峥明叫住了。
“嘿。”
他拽起脖子上大王的虎牙。
“你盯我这东西盯好久了吧?你把桶里最大的那块肉丢给我,我就把这东西丢给你。”
可能是解师兄说了什么,他听完就森森地从满脸的胡子中笑着露出了一排牙。
“我先把它抛给你?那可不行。”
他被黏腻乱发挡住的眼睛在幽暗的阴影里发着光。
“要换就同时换,别想耍花招,老子就算被这破链子关在笼子里,想办法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也没那么困难。”
……
接连看了解师兄的几段记忆,陆秧秧发现,解师兄每次见到段峥明,都是在他去送饭的时候。
段峥明经常都会掏出不少值钱的东西向他换好肉给大王吃,偶尔嘴馋也会给自己换点好吃的。所以虽然看着凄惨,但伙食其实还挺不错。尤其是大王,不再挨饿后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好几次都在段峥明身上踩奶。
但除了这些,有用的消息就没剩多少了。
早知道这样,她出门前说什么也要去药庐拿几根催眠用的迷幻香,说不准现在摸清了段峥明的位置。
如今倒好,靠萤虫施展的法术能重现出来的只有解师兄记忆中“亲眼见到的段峥明”的片段,其他的记忆,即使跟段峥明有关,她也挖不出来。
……
没等陆秧秧发愁完,马车前的木马已经在爬陡坡了。
意识到望峰门近了,陆秧秧挥了挥手,水墨画幅顷刻如流沙般散开,萤虫们慢慢汇聚成一条小小的银河,钻进了她包袱里半敞着的小布袋。
即使她家训中一个“莽”字写得老大,她也不敢在望峰门附近用她的术法。
这也是她进了望峰门后才发现的。
传闻中“匪徒因为无名峰地势险峭难攀、故而有去无回”的说法并不准确,就如同陆秧秧之前想的,望峰门最可怕的并不是地险,而是“符”。
望峰门内,四面八方,皆布满了各种顶级符咒,可谓是“半步一符,禁制重重”。
非本门的人一旦进入,他的落脚地立刻锐声嗡鸣,光亮冲天,所在之处,暴露无遗。
更可怕的是,不管你在外面能刮起多大的腥风血雨,只要踏进这望峰门的大门,除了符,其他的术法通通使不出来。
想想看,一个御剑门派的人潜进了望峰门,刚一进来就被迫暴露,被一群符师团团围住。本想靠御剑飞出重围,却突然发现自己带着的宝剑毫无反应、如同一块废铁,等着他的自然只有绝望的一条死路。
所以陆秧秧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变得极其谨慎,不敢在山门里动一点手脚。
好在望峰门的弟子每隔七天就有一个休沐日,可以下山到镇子里随意活动,她才能在观察了一次后、于今日对解师兄下手。
……
陆秧秧将装着粟米和萤虫的小布袋系紧,解师兄也醒了,只是人还有些瞌睡。
趁着他还没清醒,陆秧秧便“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因为刚才用了一个厉害的符所以太累了”,很快就让他对突然睡着打消了疑虑。
又过了一会儿,木马停下了。
陆秧秧跟在解师兄身后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门。
进门后,陆秧秧的闲适自在一瞬间就全没了,一张巴掌大的脸紧紧绷着,连头发上到处翘着的小卷毛都更炸了。
和解师兄分开后,随着离外门弟子的寝房院子越来越近,她变得愈发紧张,心脏不断地向上悬起,就连“今天吃过两个羊肉馅饼”这等大事都没办法让她变得开心起来。
但她的紧张却并不是因为山门里的重重符咒,而是里面的一个人。
抱紧包袱走到居所的院门前,陆秧秧听到了里面少女们欢喜的叽叽喳喳和一个清脆的少年声响。
“阿词的字为什么写得这么好?是临过什么帖吗?”
“回师姐,没有临过帖。”
“那肯定下了大功夫练习吧?”
“我小时候的确总被舅舅关在屋子里写字。”
“果然还是要靠苦练,难怪阿词的字写得那么好,不仅我们外门的教习夸你,就连内门的师傅看了你的字、都对你留了意……”
这个女声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女声等不及地插嘴道:“阿词,你一会儿给我写几个字吧,我想拿去临摹。教习说过,符术的威力同画符者的字迹和灵力都有关系,我的灵力已经这样了,只能靠练字提高自己了。”
“对,阿词也给我写几个!”
“我也要!”
“还有我!”
……
陆秧秧推着院门的手停住了。
她决定了,等里面的人散了以后再进去!
但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院门却被里面一个要外出的师兄推开了。
陆秧秧和他对上视线,一时间进退两难。
“小师姐!”
不等陆秧秧想好,她就已经被里面的人发现了。一位被簇拥在人群中漂亮如烈阳般夺目的少年立马站了起来。
看到她,他像是开心极了,立马带着他独有的天真的笑向她跑来。
“小师姐,你回来啦!”
这个人,就是“阿词”了。
他叫晏鹭词,是继陆秧秧后进入望峰门学符的弟子,也是目前最小的弟子。
望峰门弟子统一青色袍子白布束发,大家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锅清汤寡水的煮小白菜。可就算同样都是小白菜,会被人第一眼看到的、最青翠养眼的那颗,永远都只会是晏鹭词。
即使是陆秧秧也不得不承认,晏鹭词是她见过的容颜最出众的人了。
他个子已经抽条,年纪却还小,还没长出青年的棱角,举手投足都带着明媚的清甜少年气。
容貌好看得仿佛是一片春日枝头俏立的芙蓉,肤色白得宛若片瓷,眼角眉梢却又像是晕着浅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勾得人心尖都发痒。
可一见到他,陆秧秧便顿时如临大敌,别说心痒,她连心跳都跟着停了半拍。
这时,坐在旁边做着针线、始终没有挨近热闹人群的温意师姐抬起头,人如其名的温和和柔声笑了起来:“阿词可真喜欢阿秧小师妹。”
晏鹭词也跟着笑。
他笑时桃花眼角会向上扬起,但却一点也不显得轻佻,反而让人想到了蒸得正好的甜软桃花糕。
而听到别人提起“喜欢”这种词,“小软糕”非但不害羞,还有点小骄傲。
他低头对着陆秧秧笑,丝毫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小师姐跟我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一见到她就忘不掉了!”
这种狗屁话,陆秧秧一个字都不信。
可周围跟陆秧秧不在一起上课的师姐们却纷纷向她投来了目光。
这是谁?没印象。
晏鹭词为什么喜欢她?
她也不怎么好看啊……
她到底哪里比我强?
她凭什么!她不配!
……
从疑惑到打量,从羡慕到妒忌,甚至还有锋利的怨恨在里面。
一时间,陆秧秧成了众矢之中。如果师姐们的眼神能化成利箭,那她肯定一下就被插成了筛子。
进山门前,陆秧秧就对自己说,进来后一定要特别低调,最好能不被任何人注意、不被任何人记住地找到段峥明离开。
她本来做得相当好,可是现在,她的愿望算是彻底破灭了。
果然,对陆秧秧来说,“晏鹭词”才是这座无名峰上最可怕的存在!
然而,用眼神刺刺她只是开端,很快,陆秧秧就被言语嘲讽了。
一个高鼻深目、胸前波涛汹涌的西域师姐毫不遮掩地出了声,当着一众人的面问道:“阿词,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呆头呆脑,平胸还矮,半点可取的地方都没有!”
在家里,陆秧秧的性格算是最好的了,轻易不会动气,就算偶尔不开心,给她啃个甜玉米也能马上哄回来。就连被解师兄欺压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动过要把他砍碎的这个念头。
这个世上能让她愤怒的只有两个词——
“平胸”。
和“矮”。
一瞬间,陆秧秧头发上的小卷毛炸得更凶了!
即使灵力已经被手腕上的红绳压制到了极点,可随着她情绪的波动,还是有极少的一丁点灵力不受控地蹿出,让她脚边的碎石子开始颠簸乱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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