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地处边陲, 城中百姓约有五千户, 城中有四大街、八小街, 三十六条窄巷。
霍枕宁在城门附近的客栈歇下, 客栈最好的房屋也不过是一床一桌,其上摆了盏昏昏的油灯。
那床榻之上的铺盖实在腌臢,木樨知道公主必不会睡, 只将铺盖揭了, 铺上自家带的裘被, 霍枕宁将就着歇息了一时。
因为心中记挂着姜鲤的伤势,兰桨便左一趟又一趟的,去打探消息, 知道性命无虞,便也放下了心。
到了第二日晓起, 霍枕宁勉力起身, 简单梳洗后出了客栈,倒被门前的盛况给惊着了。
那夯土垒砌的围墙外头,一溜儿地摆了一圈的香烛,善男信女们跪在门前, 闭目合手,口中念念有词。
霍枕宁眼前一片烟雾缭绕,差点以为自己置身于佛门道场。
这些自得胜堡而来的百姓, 大约是将她当作救命的菩萨了。
霍枕宁疲于应付,便见兰桨去问这些百姓求什么,自家携了木樨, 从后门而出,去临时的卫所探望姜鲤。
云州城在边陲之地也算是极大的城镇了,却因连年动乱,百姓皆往关内搬迁,人烟稀少,街巷萧条,今晨又多了许多逃难来的流民,当街乞讨。
霍枕宁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自是好奇极了,到达卫所之侧,忽得就被人抱住了脚。
霍枕宁吓得差点一脚踢出去,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头儿。
见眼前两位女子低头看他,老头颤颤巍巍地放开了手,端起了地上的一个破碗,沟壑满面的脸上流过浑浊的泪水。
“您行行好,帮帮忙……”
老头儿将碗端在了霍枕宁的眼前,霍枕宁看他这幅老迈的样子,心里有些心酸,迟疑地接过了碗,端了一会儿。
“卖碗的?”她默默地帮着老者端了一会儿,对上木樨的眼神,一脸的不解。
木樨失笑,接过碗,蹲下身子,将碗递给了老者。
“我这里只有些糕点。”木樨自怀中取了一块包着油纸的糕点,递给老者,“您先垫一垫。”
那老者流着泪接过了糕点,啃了起来。
霍枕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吃的。”
她见这老头儿瘦骨伶仃,吃糕的手不停地打颤,心下有些好奇,便蹲下身子去问那老者:“老头儿,你今年高寿啊?”
那老头肚子里有了些食物,缓过神来,才竖了几根手指头,颤声道:“七十啦。”
木樨惊了一惊,赞道:“您老真是长寿啊,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
老者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昨儿吃了两块地瓜,前儿喝了一碗稀粥……”
霍枕宁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问他:“吃这么点儿所以才长寿的吗?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老者热泪盈眶:“小老儿想死啊。”
霍枕宁愕然,搓了搓手。
木樨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同老头儿道了别,这才同公主说着话,一道进了姜鲤治伤的居室。
姜鲤在床榻上歇息,见公主前来,忙起身要下来,木樨忙制止了他。
霍枕宁心下歉疚,摸了摸脑袋问他:“你的伤口还疼吗?”
姜鲤肩上有箭伤,昨夜一战,腰腹部、手臂处皆有新伤,好在不至于丧命,只是疼痛难耐。
他见公主皱着一张小脸,其上挂着歉疚,心中激荡,轻咳了几声,道:“谢公主垂顾,不过小伤,臣不疼。”
霍枕宁上前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被子。
姜鲤一慌,木樨上前扶住公主的手:“殿下,姜步帅还需休息。”
霍枕宁哦了一声,无所谓地放下手,念及昨夜,便问他:“昨夜禁军死伤如何?”
姜鲤神情一黯,沉重道:“昨夜北蛮人不过三千余,大抵是游兵散将,我等禁军不过战死六名,伤者众多。云州镇守使已然安排了大夫一一诊治。”
霍枕宁这才放下心来,道:“说起这欧穆贤,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人影。”
话音刚落,便见那云州守将欧穆贤领着两名骑兵模样的人,一路小跑着进来。
见公主在此,忙俯身行叩首礼,接着奉上了两封信件。
“臣参见殿下。”他将信件高举过头,高声道,“天使送来陛下密信一封,另有太后娘娘同仙蕙郡主的信件。”
欧穆贤说罢,心头一阵后怕。
他娘的,得亏长养先生进言,不然这江都公主真在云州外头被蛮人杀了,怕他的脑袋真要落地了。
欧穆贤身后的天使,一名潘薄,一名董辙,其中潘薄叩首道:“回殿下,小人自帝京一路赶往封龙岭,未见殿下的踪迹,一路查问才找到了这里。陛下忧心公主安危,派了五千禁军出京接您回宫,算着日子,此刻快到旻州了。”
霍枕宁早已拆开了爹爹的信,快速浏览一遍,不过又是斥责她的话,末尾要她快快回还,霍枕宁出来这么些时日心里早就想念爹爹,即便看到爹爹都是斥责的话,也红了眼眶。
她放下信件,同那潘薄和董辙说道:“我这几日便回去了,你们先走,告诉爹爹,我杀了一个蛮人。”她竖起一根手指头,无比骄傲地再强调了一遍,“货真价实的蛮人哦!”
屋内连同姜鲤、木樨都笑了起来,欧穆贤在一旁称赞道:“公主好枪法,臣看的是真真儿的!”
霍枕宁翻了一眼欧穆贤。
“闭嘴!”她不满地问他,“知道错了吗?本宫说杀你全家,诛你九族错了吗?”
欧穆贤一脸情真意切地跪倒在地,义正言辞地反驳公主:“殿下您什么意思?”他痛心疾首地问,“难道臣没有错,您就不能杀臣全家了吗?”
屋里又是一阵轻笑。
霍枕宁满意地低下了头,再去看太娘娘和璀错的信。
太娘娘满纸的心肝宝贝,叫她快快回宫,霍枕宁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纸上,过了一会儿才把信小心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袖兜里。
璀错有两封信,一封是和她倾诉思念之情,又说太娘娘做主将她许配给了谢小山,希望她快些回来。
还有一封却是写给自家表哥江微之的。
霍枕宁没有拆开,捧着信思索了半天。
她好想江迟。
不知道他在牙狼关怎么样,又没有发现国公和哥哥们的下落。
她失魂落魄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客栈。
过了晌午,欧穆贤来禀报流民安置的情况,木樨代公主听了听,大抵是得胜堡来的百姓若愿安居,便送田产,若要再往关内走,也不阻拦。
木樨代公主做了几个决定,一是命人往关内采买粮食,派五日的粥食。二是愿往关内而去的百姓,一人派一贯的铜钱做盘缠——自然是霍枕宁自个儿掏腰包。
因着公主劳累,木樨便又代霍枕宁去往禁军的所在,探望受伤的兵卒,好生安抚一番。
这一番事做下来,便过了大半天,待暮色降下,木樨回了客栈,推了门进去,便见兰桨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床榻旁,嘴里还塞了条帕子。
木樨头嗡嗡的,心快跳了出来,一把将那帕子从兰桨嘴里拿出来,厉声问:“公主呢?”
兰桨哭嚎出声:“殿下跑了啊。”
木樨一下子瘫坐在地,又迅速站起来,往姜鲤处奔去了。
黄沙茫茫,三匹马在官道上疾驰。
马上人皆着赤色军甲,其中一人露在帽盔之下的肌肤欺霜塞雪,骑马的姿势却是拙劣极了,绕是如此,仍咬着牙关抓紧缰绳。
江都公主霍枕宁。
另两个兵士,一名徐商,一名丁扬,领校尉的衔,此时干的却是贴身护卫公主的活儿。
心里再紧张,却也无计可施。
日夜兼程,达到牙狼关的时候已是深夜,在远离护国军所在之地百里之地,两名校尉扎了营,供公主歇息,丁扬执了真龙令牌,悄无声息地去了护国军的营地,将郑敏带了回来。
郑敏不情不愿地拜见了霍枕宁。
“公主,您不怕死吗?就带了两个人来?”他打量着徐商和丁扬,认出是自己曾经的部下,不屑道,“他二人虽然一个是武状元,一个是卫学的头名,可人是十足的滑头,您也太大意了。”
丁扬此时得了公主的庇护,怼起曾经的上司来,毫不客气:“卑职再不济,也比您强!”
霍枕宁累的头脑发昏,懒怠地问郑敏:“我就来看他一眼,明儿就走。”
郑敏不相信地看她:“您就看一眼?”他发愁道,“后日咱们就有动作,您就别添乱了!”
霍枕宁既然到了这里,哪里肯答应,威逼利诱之下,郑敏终于答应同她合作,连夜回了护国军营地,取来一件护国军的褐色战甲,一顶同色的帽盔。
于是,第二日的晌午,霍枕宁身着了护国军的战甲,一章巴掌大的小脸被罩在了帽盔里,为防止万一被认出来,又被江微之斥责,霍枕宁还用泥巴涂黑了满脸,只露出一双黑亮大眼。
一路由郑敏领着,霍枕宁捧着信便进了江微之的营帐。
日夜思念的人,便在眼前。
他的双眼熬出了红红的血丝,他的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可他的样子,依旧清俊出尘。
郑敏悄悄踢了霍枕宁一脚,示意她跪下。
霍枕宁差点要反踹回去,旋即回神,下了一身冷汗,规规矩矩地捧着璀错的信件单膝而跪。
郑敏禀告道:“仙蕙郡主有信。”
江微之并没有抬头,一心去看执在手中的牙狼关地图。
“念。”他随口道。
郑敏看了一眼霍枕宁,小心翼翼地接过信件念起来。
璀错的信通篇都是大白话,一口一个哥哥,向江微之说了一下齐国公府的现状,又提及了自己的婚事。
郑敏情真意切地念起来:……哥哥,您在边疆一切要保重,我同胖梨一起等着您回来。”
念完了,眼见江微之在听到胖梨二字之时,晃了一下神,旋即收回神思,接着看图。
霍枕宁哪里舍得走,怒视郑敏。
郑敏抓耳挠腮,喊了一声:“节使,这信放哪儿?”
江微之没有抬头,屈指轻轻地敲了敲营帐里临时的矮桌,示意他放那。
郑敏又踢了霍枕宁一脚。
霍枕宁怒目而视,忍下了这一口气,捧着信上前,将信放在矮几上。
江微之眼睛望着地图上的一处山谷,问道:“几时发出的信?”
霍枕宁脱口而出:“回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出,霍枕宁浑身一僵,郑敏也一僵。
霍枕宁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璀错叫哥哥,自己怎么也脑袋坏掉了,跟着叫哥哥?
江微之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放下地图,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双寒星目中,无风无雨的,看向眼前的小兵。
“你仔细想想,这么叫合不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让每天等着看更新的仙女失望了。我也不狡辩了,我会尽量补上的。
抱歉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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