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内大街最西头的榷场旁,有一家顺义牙行,原是帝京有名的人牙行,多与权贵打交道,经营契卖婢女、小肆等等,近日却被强关了门,门上交叉着贴了张牙舞爪的封字。
顺义牙行满打满算,二十一个人牙子,十五个帮闲,在门外头哭天抢地,逢人便号啕大哭,哀求相告:“不知是什么来头的权贵,领了官兵封了门便走,只说征收了咱们的铺子,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间牙行帝京的大掌柜姓马名九银,是个四十来岁的商人,四处托人打听,到底是得来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宫里头的贵人征了去,要在牙行的原址盖间养幼院。
养幼院这等名字,闻所未闻,听着倒像是接收孤寡老人、无依儿童的场所,可无缘无故强征良民之商铺,可谓是天理不容,那大掌柜马九银等了几天,却等来了改建的民夫,无奈之下,一纸状书告进了东都府尹衙门,可那明镜高悬下的大老爷贾诚章直接驳了回来,不予受理,这衙门里有一个文书,向来与这牙人交好,将偷偷得来的消息说与他听:“听说是宫里的一位公主娘娘瞧中了你这里……”
马九银虽上告无门,但到底这间牙行领着官府颁发的牙帖,自是有几分门路,也有几分背景,马九银私下各种活动不提,这养幼院筹备了月余,竟也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其时国中孤寡幼弱甚多,官立的接收场所却并没有,国中各地慈心人开设了许多私立的慈幼院等,而帝京在天子脚下,一向有不许流民进京的规矩,故而接收孤寡幼弱的场合一概没有,因而这养幼院一开张,便轰动了整个帝京。
那马九银早就私下得知了幕后黑手,手底下又是一群掼是巧舌如簧之人,流言便甚嚣尘上。
不知情的便说几句江都公主高义,慈心爱民,如今天下无国母操心,有公主殿下代母爱民,淑质英才,一片丹心。
有知情人却几多不屑:不过是盗名窃誉罢了,强取豪夺良民之商铺,办劳什子养济院,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百姓们不知是图什么,帝京中的权贵子弟却心知肚明,看法一致。
图什么?自然是图齐国公府小公爷的青眼啊!
此时此刻,这新开设的养幼院对面的二分明月楼里,齐国公府的小公爷、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锦衣金甲尚未脱下,衬得他的颜面愈发的白净,他负手而立,从二楼雅间的窗子里向下望去。
此时暮色将降,日头将落不落,二分明月楼的门前点上了灯笼,对面养济院门前还围了不少人。
自晨起开张,那养幼院便开始接纳孤寡幼弱,门房那里始终围了一圈人,到了午间,又在门前施饼,闹的门前叫叫嚷嚷,不得消停。
长行顾东来甲胄也未脱,推门而来,抱拳回话:……果真是江都公主开办的养幼院,只是这间肆铺来的不光彩,乃是强取豪夺而来,一分银子都没有给那人牙行。”
江微之将眉头拧在一处,眸影深深。
服气,他真的服气了。
他知道这江都公主自小乖张,期男霸女之事常有听说,却从未想到,她还能做出强占他人产业之事。
美其名曰养幼院,实质上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罢了。
顾东来犹豫再三,踟蹰道:“……银子倒是其次,关键是殿下将这养幼院开办在东内大街,距离咱们齐国公府仅隔了一条街巷,这其中关窍……”
顾东来言至此,抬头看了一眼自家殿帅。
江微之自然知晓他的言下之意。
“查问下那牙行掌柜,若有上告之意,先按下来安抚一番。”
顾东来诧异地看了看江微之,低下头来应了声是,又道:“这牙行掌柜有一个族兄,在大理寺做主簿,似是有些人脉,意图将此事闹大,强权不可抗,民心却可煽动,公主此举甚是不妥。”
岂止是不妥,简直是肆意妄为,任性胡闹。
江微之摆了摆手,沉声道:“公主事既是陛下事,此事由你经办,先将那掌柜请回殿前司查问。”
顾东来领命而去,此时便有明月楼的伙计一一将席面摆上,不多会儿,门帘轻打,一位高壮英挺的男子入内,瞧上去只得二十出头,乃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姜鲤。
因江微之年轻,虽是姜鲤的上宪,但仍谦逊道:“步帅请落座。”
姜鲤青年英才,如今二十有六已担纲亲军都指挥使,他堪堪落座,二人寒暄几句,便又有殿前司都虞侯陆敏、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陈碧峰到来。
四人饮罢酒水,吃喝一番,公事说毕,陈碧峰便说起这养幼院来。
“……这养幼院乃是大公主开办,又是在东内大街,距殿帅府上仅有一街之隔,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他抬眼瞧着江微之,见他盯着眼前的一双筷箸,不置可否,陈碧峰是个极活络的性子,又是世家勋贵出身,便滔滔不绝起来,“大公主国色天香,同胞兄弟又贵为东宫太子,殿帅日后尚主,可谓是风光无限,只不过驸马不许参政,也不知陛下对殿帅可另有安排,说不得,陛下就能为殿帅您破个例呢。”
江微之虽年岁尚轻,如今殿前司都指挥使位同虚设,他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位居禁军首帅,自然有一番城府,此刻,陈碧峰如此言语,他心下厌恶,面上却并不显露,只唇畔牵了一丝笑意道:“碧峰兄慎言。公主殿下乃是万金之身,本帅诠才末学,哪里配尚主,碧峰兄还是少提罢,万莫辱没了殿下。”
陆敏身为江微之的直接下属,多次得见公主追着江微之跑,他并不知江微之对于江都公主的厌恶,此时便凑趣道:“……公主殿下天真烂漫,仁爱慈心,开办这养幼院又不知赈济了多少孤寡,真是我等之楷模,殿帅若真尚了主,咱们殿前司也是与有荣焉。”
姜鲤乃是武人一枚,并不知晓江都公主对江微之的猛烈追求,此时便纳罕道:“听闻先皇后薨逝后,陛下亲自抚育江都公主,对其爱甚,只是不知原来选定了殿帅为驸马。”
江微之性子再稳妥,此时也脱口而出:“并没有。”见三人齐齐看他,忙缓了声气,道,“本帅家中还有些庶务需要操办,先行一步了。”
三人面面相觑,起身相送。江微之不发一言,出得门去。
上宪离去,三人讲话都没了什么顾忌,陈碧峰扼腕叹息,道:“我瞧着殿帅对公主不甚上心呢?难不成是公主一厢情愿?”
陆敏摇了摇头,分析道:“殿下生的这般美,又是陛下心爱,殿帅是脑子糊涂了,才会不上心。”
姜鲤身为侍卫亲军首领,自然不愿对上宪多加议论,推说有事,也先行离去,只剩下陆敏与陈碧峰二人,八卦神上身,一边喝酒一边议论起来。
而那厢离去的江微之,出了二分明月楼,过了一条街,便进了齐国公府,将马鞭丢给了一旁的长随,一路沉着脸往书院而去。
因齐国公江燕安领二哥三哥去了边塞,家中只余世子江遇,他此时一人在偏厅用食,见四弟阴沉着脸大踏步而过,放下了筷箸,喝住了他:“迟儿,怎么了这是?”
江微之脚步不停,黑着脸便路过了偏厅,江遇奇怪,丢下手中的筷箸,回去嘱咐了自家夫人闵氏几句,便差遣她往母亲所居住的院子去了。
闵氏如今二十有二,性子活泼爽利,原就是齐国公夫人周氏的干女儿,与她说话向来随意,她一进门先给母亲周氏行了个礼,这才向着母亲道:“娘亲,如今父亲与二弟三弟都在外,只咱们娘几个在家中,相公差儿媳来问下四叔的婚事——也没定亲,也不相看,莫不是要四叔孤独终老?方才相公言说,四叔回到家,阴沉个脸便过去了,都说童男子火气旺,别再憋坏了身子”
齐国公夫人周氏出自武将世家,性子风风火火,人美性子却无比暴躁,此时听了大儿媳妇这般不着调的话,扬手给了她肩膀一巴掌:“你也不盼着点他好。老四这亲事难成呢,六岁时因了大公主一句话,便成了三品勋卫,一路这么升上去,如今竟也成了禁军首帅,十几岁上要给他说亲,大公主又在那杵着,你爹爹是个忠君爱国的,圣上既这般说了,自家便打算尚公主,只是陛下当年觉得大公主年纪尚小,便耽搁了下来,这么一耽搁,又是三年,老四的亲事也就搁置了。”
闵氏是隐隐约约知晓这些事,此时便道:“儿媳听闻大殿下一心爱慕老四,只是老四爱搭不理的,也是闹不明白了——儿媳是见过大殿下的,以儿媳这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殿下那长相气度,比月宫的仙子还要再美上几分。”
周氏却是了解自己小儿子的。
那年国公爷欲奏表求尚主,老四跪在国公爷面前,咬牙切齿道:“儿子对大殿下反感至极,深恶痛诋,还望父亲不要为儿子求娶公主。”
国公爷愕然,此事才罢了。
思至此,周氏摇头道:“人都说,性子不同水混油,老四不喜欢她,长成天仙也无甚用。”
闵氏却有些着急了,她坐在椅上,为母亲分析道:“……若是四叔执意不尚主,那便不要再拖着,凭白地给了大殿下期望,不若早些为四叔说一门尚可的亲事,省的憋坏了身子。”
周氏闻言又给了儿媳一锤,接着发愁道:“倒不是说不到好亲事,只是那大殿下一心要嫁给老四,陛下当年也金口玉言地说了亲事,咱家哪里又能琵琶别抱呢。”她思量了一时,倒有些可惜,“去岁,我与会昌侯府的侯夫人一同在宫中吃冬至酒,见了她那刚满十五岁的女儿,闺名叫做云扶的,是个极温柔文气的姑娘,哎,若是没有大殿下在中间杵着,老四什么好人家说不着?”
闵氏闻言有些赞同,到底是与周氏亲厚,便直言不讳道:“娘亲,那魏云扶,儿媳闺中曾与她见过数面,能一句话说明白的事儿,她能同你说上一天,极其地爱兜圈子,若是她成了您的儿媳,您一定能气死!”
周氏点了一下闵氏的额头,取笑她:“等不到旁人,你就快将我气死了。”
闵氏与周氏笑闹了几句,便也提议待仙蕙乡君省亲时,再探问探问公主的意思。
转眼便过了两日,仙蕙乡君果真回了齐国公府,先是见了舅母,提及早逝的母亲,两人哭了一场,再与表嫂子促膝长谈了一番,待到暮色下降,章璀错回了宫,与恶名昭彰的江都公主霍枕宁说了半宿。
霍枕宁盯着俩黑眼圈,总结了一个信息点。
江微之想娶会昌侯家的女儿魏云扶,但是齐国公府上下都与公主同心。
章璀错听完霍枕宁的总结,差点没昏死过去。
学渣就是学渣,连总结都能南辕北辙!
总结出了这样一条信息的霍枕宁,哪里还坐得住,日头刚冒红,便带着两个黑黑的眼圈,往玄武门旁等了一天,终于在老鸦还巢之际,等来了江微之。
江微之锦衣金甲,身姿英挺高大,他背着日光而来,清颜玉骨,无端地令人心慌。
年轻的殿前司副指挥使,自有一番骄矜的气势,尤其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眼光中便又多了几分不耐烦。
霍枕宁黑亮大眼下,挂着两道青青的印子,她皱着小脸,有些情怯。
察觉到了眼前人有些许的不耐,霍枕宁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在东内大街,办了一所养幼院……其内可以接收数百婴童,日后再扩建,还可接收许许多多的孤寡老弱——你觉得我做的好不好?”
江微之的嗓音在暑气未散的傍晚,显得尤其的清朗,敲金嘎玉的,很是漂亮。
“殿下问的奇怪。您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自有陛下、太后娘娘夸赞,哪里轮的到臣来置喙。”他将话说的冷淡,抬起眼来,不再看眼前的少女,“天下孤寡老幼何其多,开一间养幼院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殿下若不是沽名钓誉,那便好好开办下去,万莫半途而废,叫天下人看笑话。”
霍枕宁察觉到了江微之在生气,她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
“开便开了,我才不会半途而废,你将我看低,我却不会看低我自己。你且瞧着吧,我就要将这养幼院开的长长久久,气死你。”
呵呵,露出骄纵任性的本体了吧?
江微之再度冷淡出言:“开的长长久久?殿下这养幼院如何开起来的,您应该心知肚明吧?”
霍枕宁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时脑中却盘旋了那会昌侯千金魏云扶一事,出声打断了江微之的话。
“你为何带着气同我说话?还要同别人成婚?”
江微之讶然,微微低下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
黑发雪肤的少女,睁着一双璀璨的黑亮大眼,润红的唇轻轻抿了抿,倔强地仰头问他:“别人有什么好的,有我这么会惹你生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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