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还是闹哄哄的,各种脂粉臭气混着水腥味蒸腾着,开着的舱门又灌进来一阵冷风,湿哒哒的凝成了雾。顾惜朝的长衫救人时上沾了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转眼成了一大摊。这时候吹上一吹,滋味真是不言而喻。
他忍不住抖了抖,抱住了肩膀。
这样子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心中想,嘴里有些发苦。他们在往江南走,但是去了江南又能干些什么?他心里没有底。
最差最差,能怎样?
最好最好,又能怎么样?
他满怀心事,慢悠悠的踱到舱门前面。掩门的时候,却瞥见了一只寒燕,心里面微微一颤。
同样都是江南的燕子,有的可以掠江而行,逆风而上,有的却只能缩在屋檐下面,藏在荒村野巷之中。同样都是活着,有的人就可以鲜衣怒马,酒肉朱门,有的人却衣不蔽体,连口饭都吃不饱。
他突然想笑,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
柳桃儿给他找了件面袍子,他就裹着袍子,缩在铺上,继续瞅那个吐水大汉。
“我去弄些饭食来吧。”
船娘紧抿着嘴,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跑到舱后面,生火做起饭来。米饭的香气才透露出那么一丁点,那吐水大汉竟直直的坐了起来。闭着眼睛,伸着鼻子,在空中一顿猛嗅。
仿佛知道离熟还早,大汉又“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肚子里飘出一阵咕噜噜的惨叫声。人群如同刚才一样,先是愣了愣,继而一阵哄笑。
顾惜朝也随着笑了笑。他隐隐猜出了他的姓名,却不知道他为何会流落至此。若是恰好没有客船路过,恰好没有好心的船娘救他……
许是漂泊不定的人相互怜惜,顾惜朝格外的多愁善感起来。
过了一会儿,船娘端着一碗白粥走了出来。
吐水汉子仿佛听见了脚步声,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他生的熊背蜂腰,一站起来,寻常人只及他胸腹间,头发与胡子又生的茂密,交杂在一起,似龙如狮,□□势便足够震慑寻常宵小。他这一起身,船上的人都怔了一怔。
只见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接过白粥,一仰头,如同黄河开闸,一股脑灌了进去。
船娘立在原地,吃惊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这,这……”
“还有吗?”吐水大汉捧着空碗,可怜巴巴的问。
“有,煮了一锅呢,你等等。”船娘呆呆的点点头,立刻往回走。
“不用盛了,太累人。”
他朝船娘的背影鞠了躬,没等她说话,两步迈进了后舱。人群还想看热闹,不少就跟着钻进后舱,瞅见大汉搬了个板凳,叉着腿,坐在炉子前面。一次一大木勺子,也不用咀嚼,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这汉子就把一铁锅的白粥塞了下去。吃完了,他才长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意犹未尽的看了眼空锅子。
柳桃儿捂住了嘴:“哎呀呀,……就算是饿了几天,他可也,……太能吃了,莫不怕吃坏了胃口……”
“若是他的话,”顾惜朝小算了一下,笑笑说,“再来十锅的白粥,也只将将填填肚子。”
吐水汉子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把自己硕大的脑袋扭向了顾惜朝:“我是张炭。”
他用‘是’,代替‘叫’。
顾惜朝拱手,回道:“久仰。”
张炭挠了挠头,问:“你叫什么?”
“我姓顾,单名一个远,二字惜朝。”
“哦,……顾,顾什么的。”张炭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确实记不起这个人。
柳桃儿撇了一下嘴,教他:“不是顾什么的,是顾惜朝。”
“是,是,”张炭突然裂开嘴,眼睛里冒出光来,“不管怎样,兄弟,多谢援手!”
顾惜朝摇了摇头:“哪里用什么感谢。举手之劳,我便是不在船上,你也已经脱险。”
张炭听了这话,却有些不高兴,他反驳说: “怎么没有大碍,我这反反神功一天算一次轮转,每轮转一次,就要耗费许多力气。装王八虽然死不了,可多耗一天,就是多浪费了一年多的用功。若没有你相助,我起码还要憋上两天。”
他说着,伸出两只黑壮的手指,认真地笔画了一下。
那滑稽的模样,纵使船客们听的云里雾里,也忍不住笑了。
“你与我有恩,”张炭直率的说,“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你要是不嫌弃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我就是你兄弟!”
他加强语气重复了一次:“恩,做兄弟。正好我行五,排最末。加你进去,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他越想越高兴,咧着嘴巴,自个笑了半天。他笑的时候,船上的人却想,救了这大汉的人,分明是那个船娘,他怎么理也不理,问也不问呢?更有人愤愤不平的小声交谈,他在这里抓着一个文弱书生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又是想干什么呢?他的获救,与这个书生有什么关系呢?
顾惜朝不去想别人的心思。
张炭的话说完,他便骤然一惊,且不禁望向了他。
在那么一瞬间里,他恍然觉得,这大汉眼睛里的光,灿烂的能照亮一整间屋子,也照的他失魂落魄。半天,他才缓缓的吁出了一口气,不提兄弟,反而岔开了话题:“哎,你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张炭想起那伤心事,跟着叹了口气:“哎,莫提了。”
“我本是回去娶亲的,”他马上纠正说,“不不,我是去退亲的。”
顾惜朝接道:“退亲?”
张炭苦恼道:“是退亲。我没见过那婆娘,只知道她姓李,叫的那个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念。我一个江湖人,离安定下来还早,结什么亲呀!那简直是害人!”
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忽然又发出一阵乱叫。他涨红了脸,连忙用蒲扇般的大手捂住肚皮,继续说:“可惜才到家,就让人给害了。想来他们叫我回去成亲,也是为了害我性命。”
船娘一边听他讲,一边给他手里塞了一个馍,他两口就吞了进去,可肚子还是叫个不停。
“我不愿意拖累家乡的父老,一路逃出来。前面就是大江,后面是赶来的追兵,我没有退路,只好装作死王八,”他梗着脖子道,“闭起眼睛,往水里一跳,一路就飘下来了。”
船娘见他吃完了,正要再递给他一个。张炭这回没有接,任由肚子在肚皮地下打鼓。
他不止没有接,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跪在船娘的面前,离她的裙子还有一扎的地方,吓得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张炭瞪大了眼睛:“别人都说,滴水的恩情,要涌泉相报。这,这,那,那救命之恩我要怎么报答?要不然就这样,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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