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三招

    顾惜朝自宿梦中醒来,额头还有些晕沉沉的发疼。四周围的昏暗中带着几丝朝气,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外衣穿上,用盆里的冷水洗漱了一下。

    时间还早,他下楼朝打着哈气的小二要了一壶热水,就在静悄悄的晨色里走回了屋子。看来,这一路上的奔波不止折磨了他一个人。习武的人喜欢早起,往常这时候,「桃花社」的兄弟们都应该陆续从房里出来了。

    顾惜朝喝了杯热水,向床板上望了望。

    床上铺的褥子很旧,有的地方还打了小小的补丁。被子也很旧了,棉布的被面被拆洗的发白。屋子里有些经久的霉味,桌椅要更老些,看上去用了十来年。

    但这已经是他这些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顾惜朝笑了笑,想起了昨夜里的宿梦,又觉得不解。他曾有过很多的梦,或纵马沙场成一代名将;或桃李成溪育无数英才;或匡扶大宋社稷,重振朝纲,为君王开万世基业;或才子般配佳人,于暮春时间,放舟兰江之上……。

    有时他在夜里梦见,有时他在白天念想。白天黑夜的,渐渐就分不清楚了。

    可他从来不做那些低贱的梦。

    他不梦商人,不梦工匠,也不梦江湖上漂泊的人。

    为什么昨夜会梦见他呢?顾惜朝坐在椅子上,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他从没有见过那个人,柳姨也极少提起他来。那是她的一段极难回首的岁月,若不是实在难受的心慌,她是不会讲到他的事情的。

    如此一来,他对他的一切构想都源自江湖上流转的传言。

    顾惜朝很清楚,江湖是个以讹传讹的地方,有些事迹或许是真的,但大多数都是假的。不过幸好,传言再多,也没有把他传成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这样捡回一条命的遗腹子,当然也就生不起任何一般的子女常有的尊敬了。

    可是他昨夜里梦见了他。

    万古千秋的大雪漂泊在涛涛的江水上,染白了战船上飘扬的风帆。江水里卷着沙子,一浪盖过一浪的奔腾,掀起的浪花打在礁石上,碎成了一首星垂月涌大江流的绝句。

    他站在一处断崖上,背着手,望夜。

    天寒地冻里没有披斗篷,他的青衫长袖被风拂起来,眨眼间,就叫白雪吹落了满头。

    所以说是梦。

    下雪的时节,江水怎么会不结冰?大风的夜里,江船又怎么会不降帆?顾惜朝仔细的想来,愈发觉得梦境的荒诞。又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少年,他连那人的长相都不清楚,他又何必要非要挤进他的长夜?

    他自嘲的嗤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窗子的边上,挥手卷起了竹帘。

    初阳微斜,朝霞才从梦中醒来,熹色把它映得很美。

    它是橘色的,带着郎情妾意的柔情,恰半的筛进小窗,照亮了窗边人的脸颊。

    窗边的人却寂寞的侧过了眼,自顾自的想念起自己的忧肠。

    我要去那里呀!我能去哪里呢?

    就这样跟着这样一群江湖上的人,风里来雨里去的浪迹天涯吗?他静静的想,我没有家了,塞外的镇子过几年就要被金人踏为平地,江南不是家,长安也不是家,我只是暂时栖身在那儿,好替柳姨与妹妹找一个归宿。

    顾惜朝唉的一声叹了出来,扭过头去,从一串脚步声中听见了张炭。

    他走去开门,刚推开一角,就看见五哥攥着拳头,正要敲门。

    “喝点米粥来,”张炭放下手,一边笑,一边捂着咕咕叫的胃口,“我方才听见你上楼的声音,想你大概是在梳洗。我给这讨人厌的肚子饿得难受,正好咱们一块去弄些饭食,回来再睡。”

    顾惜朝笑起来:“恰好我也饿了,店里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张炭早就问清楚了:“炊饼,米粥,可惜不是饭。白煮鸡蛋,还有他们自己腌的咸菜。我记得你爱喝糖粥,这儿只有白粥,也不知道给不给多加几个糖块,味道大概是一样的吧?”

    他不确定的瞅了一眼顾惜朝。

    顾惜朝心头一热:“有粥喝就好,我哪里讲究那么多。”

    “也是,”他往长条板凳上一坐,“其实我还出去瞧了瞧,这地方太小,真是没什么可吃的。”

    “五哥不是独爱米饭吗?”

    张炭听见米饭这两个字,眼睛都放光了:“那当然,米饭最好,嚼着舒坦,咽着高兴。可你们不得吃些别的东西吗?上次我叫齐相好同我一起吃米饭,他打死不乐意呢!”

    早饭都是现成的,一唤伙计,就整齐的端了上来。顾惜朝之前下来的时候还没煮好,现在倒是刚刚出锅,冒着蒸腾的热气,让人看了就浑身暖和。

    张炭不说话了。

    他饿的狠了,端起碗就往肚子里灌,根本没时间留出空嘴去出声。没有白饭的时候,他也喝白粥,反正全是大米,只是稀了点,要多喝上二十来碗。再者,吃饭要时间,多出来喝粥的功夫也要算进去,弟兄们他们过一会儿都该下来了,没道理要他们等着自己。可喝个半饱太不舒服呀,他只好喝得快点,多赶时间。

    顾惜朝看他吃的香甜,自己也有些嘴馋。他就着咸菜喝了几口粥,待胃里舒展了,才慢条斯理的剥起了鸡子,把蛋黄打进粥里,先吃不噎人的蛋清。

    不爱吃蛋黄的毛病还是叫柳姨养出来的。她一向嘴巴厉害,惯孩子却惯的厉害。顾惜朝不喜欢吃蛋黄,她就只给他吃蛋清,把蛋黄塞给桃儿。桃儿不挑食,虽然喜欢吃蛋清,但也不讨厌蛋黄,十几年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的。

    和张炭想的一样,在他喝到第二十七碗粥的时候,赖大姐从楼上走了下来。因为前面的穿的那套衣服已经叫兵刃划得乱七八糟了,她换了件淡绿色的裙子,裙子是昨天晚上让店家买回来的,料子一般,也不是时兴的样子,却胜在干净秀气,把她衬得年轻了好几岁。

    “昨天夜里,沈太公来找我。”她坐下来,同两位弟弟说道。

    顾惜朝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张炭。张炭也抬起头,看了看顾惜朝。『神钓』沈太公是赖笑娥的挚友,他会过来帮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两个自己,这二人谁都不知道沈太公来过的事,想来他过来的太晚,他们睡死了。

    不应该。顾惜朝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应该。张炭也懊恼了一阵。

    她端起粥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他和我是谁去见了『淮阴』张侯,劝他不要趟这摊浑水,毕竟「斩经堂」不是「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势力,何必要替他们得罪了我们和「风云镖局」呢?这件事到底怎样,江湖上的人心里都有数。「斩经堂」素来有清誉,污了自己的名声也是得不偿失。”

    赖笑娥的调子平平淡淡,不像有喜事的样子,顾惜朝蹙起眉:“张侯不同意?”

    “他同意了,” 赖笑娥放下碗,叹了口气,“只是他早先答应了「豹盟」的盟主林投花,不愿失信于佳人,所以他有条件。”

    “条件是啥?”张炭问。

    “三招。”

    她顿了顿,继续道:“只要社里的人能抵住他的三招,他就立刻退兵,再不和我们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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