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社」是个江湖组织,社里装的都是江湖人,江湖人气血大多较普通人旺一些。所以兄弟几个间难免有吵架动手的时候,不是齐相好揍了朱大块儿的屁股,就是张炭摸了刀下留头的酒坛子,追追打打,闹上几天的都有。
不过既然是打闹,就不会有剑拔弩张的气氛,更不会真的着急上眼,弄出一副全武行的架势。可今天不同,今天赖笑娥怒极了。她往日里连兄弟间的打闹都不参与,只笑盈盈的看他们玩,今天她却挥起峨眉袖,拼了命似的要打张炭。那两只行云流水的袖子舞得好像一首唱了几百年又有几百个万转千回的长歌,上一次拂袖春日才来,下一次回荡秋花零谢。半个客栈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不出意料的叫她的长袖牵引住了目光,大气都不敢粗喘出来,唯恐坏了这一舞的意境。
张炭最苦。
他不敢还手,不敢还嘴,长得又胖,武功也不如大姐好。他想凭着身法躲开那两只如影随形的袖子,但每一次都恰好差那么一点点。看似缠绵多情的袖子帅在胖肉上,咚咚的似战场上助兴的擂鼓,个中滋味尝得张炭都要落下泪来了。
齐相好捅了捅硬着头皮的顾惜朝:“好弟弟,怎么回事?大姐怎么跟饭桶掐上了?”
顾惜朝不愿意说,齐相好就一个劲的捅他的腰眼。他只好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五哥和我讲了些方大侠的事情,被大姐听见了几句。”
“呦,”齐相好幸灾乐祸的眯起了眼,“活该,叫他说话的时候不看着周围。”他不怪张炭嘴巴没把门的,只怪他不够敏锐,不会挑说悄悄话的地方。
顾惜朝难堪的动了动嘴角,左右望望,问他:“大侠我是谁去哪儿了?”
齐相好有点茫然:“我是谁来了?”
“刚才还在大堂里和大姐说话。”
“没瞧见,我下来的时候里面就没人了。”齐相好先是摇摇头,马上又恍然大悟的眼前一亮,小声问:“方振眉也来了?”
“听说他直接去找张侯了。”
“啧啧,怪不得。你等等,我得先告诉别人去。”
齐相好啧着嘴巴,转身就去找刀下留头,才不管那个被打的嗷嗷直叫的老五。反正张炭的肉多皮厚,打上一天也难打坏,让大姐撒撒气也好。结果周围的兄弟都知道了他挨打的原因,也没一个人乐意站出来救他,谁都怕触了大姐的霉头。于是乎,有人打呵欠,有人回屋睡觉,有人去吃粥,有人去撒尿,总之,就是没有要救张炭的。
张炭还是被正好下楼的巧娘救下来的。这时候,他的大圆屁股都快被打烂了。
他给顾惜朝搀扶回了屋子,烂肉一样的趴在床铺上,等着他给他糊上点止疼的药膏。巧娘虽然救了他,可毕竟是个姑娘,他的屁股就是坏成了骨头,也不能让一个姑娘瞧了去。
药膏是好药膏,但是糊在那张屁股上,简直钻心的疼。张炭昂起脖子,嗷嗷了两声。
“八弟,你不够意思!”
“忍忍吧。”顾惜朝的手一用力,又按的张炭惨叫了起来。
“不抹了,不抹了!松手,快快,我的屁股要给揉掉了!”
“五哥,不把你的淤血揉开,你的屁股是好不了的。”
张炭不吃他这一套,手脚并用的要爬起来:“坏了也是你们笑的!就知道在那儿看戏,不知道救我一命。不抹了,不抹了,说什么也不抹了!”
他这样来回乱动,顾惜朝不好掌握力道。他把手一垂,索性道:“五哥,你再折腾,我就叫大姐过来给你上药了。”
“你!”张炭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老实了,“你这个小叛徒!”他只敢骂,不敢动身,连大声的骂都怕被大姐听见,只好窸窣又悲愤的在嗓子眼里转了一圈。
于是顾惜朝又把他摁回了铺上:“忍忍吧。”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往下一按,再一揉,张炭就忍得啃了刀柄。
“等等!”他忽然大喊了一声。
顾惜朝长叹了一口气:“五哥,长痛不如短痛,你一直拖沓着,到晚上也弄不完。”
“你等我做完一件事,再给我涂药。”
“做什么?”
他没等到张炭的答案。张炭已经攥起拳头,结结实实的给了自己的脑门一拳。现在他没法说话了,除了脑门上肿起的老大的一个包,他跟喝醉了酒烂睡着的人没区别。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是该笑他好呢,还是该佩服他的急智好呢。不过五哥昏过去了也好,他确实存心要拖上些时间,所以才非要替他活血化瘀。五哥是常年习武的人,大姐下手也有分错,就算不抹药,顶多也就疼上个七八天,那就和普通人一样,真的需要这么一套折腾?
可大姐下了狠心,要拉上「桃花社」的人一起去找张侯。她决意不承方振眉的情,不管他是去应那‘三招’之约,还是去找张侯调解说和,她都不管。‘三招’的约定「桃花社」接了,就算他和张侯比划过,那也是他的事,不是「桃花社」的约。她怀着这样的情绪,顾惜朝又怎么会愿意顺从她的指派?这在他眼里看来,完全就是意气之下的行的一步废棋。把方振眉的好心抛在一边不说,还不顾「桃花社」已经精疲力竭的现实,非要硬逞强,恐怕是要吃大亏的。
他一贯喜欢用最小的力做最大的事,用最简单的招式破最复杂的局。既然不能不管「桃花社」的事情,又和他们讲不通道理,他也只好用自己的法子,多犯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了。
这么一闹腾,日头都跑到了正午。阳光暖洋洋的从窗户外晒进来,晒在张炭的那张黑脸上,他哼哼几声,晕得更舒服了。
顾惜朝站在他的阳光之外,捂着弯弯的嘴角,静静的瞧了一会儿,才从楼上下来。他一下楼,就把张炭如何惨叫,如何求饶,如何一拳打晕自己,如何晒着太阳哼哼叫,全讲给了大堂里等着的兄弟们听。赖笑娥气得差点又要上去打他,被张叹给拦住了。他指指那群笑得七扭八歪的姑娘汉子,自己也露出了一个笑脸。
“不等他了!”赖笑娥板着脸,秀眉一竖,“咱们自己去!”
“我去把五哥叫起来吧?”
“叫他作甚?起来继续哼哼哼么?”
齐相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那也怪好玩的。我去叫他,我去叫他,八弟坐着,等等我们就下来了。”
他往前一蹿,不走楼梯,顺着大堂里的柱子就爬上了二楼。
顾惜朝又对赖笑娥说:“大姐,替五哥准备些米饭吧。我们也吃点东西,再去不迟。”
众所周知,张炭的反反神功要靠上好的米饭来催发,既然要应一场恶局,当然要把他先喂饱了再说。他的请求合情合理,虽然时间还略早一点,但想到还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斩经堂」的驻地,现在用午饭倒也无可厚非。
他把时间拖了又拖,拖到拖无可拖,再拖就要露出马脚的时候,一身黑衣的我是谁回来了。顾惜朝暗暗松了口气,又一个白衣的公子跟着我是谁的脚步,走进了客栈。
赖笑娥一见他,就红了眼圈。不是久别重逢的泪花,而是恨极之后恨不得吃了他的怒意。见不到他的人,她偶尔还会念起他的好;可一见他,她的心里就塞满了怨,过去里那些甜滋滋的回忆,全给给她扔去了天涯海角。
“你还敢来!?”她一下子攥紧了水袖。
方振眉是背着光走来的。她一叫他,他就在那儿凝住了,很久都没有答话。
「桃花社」里的人,除了顾惜朝以外,对方振眉都不陌生。顾惜朝趁着这一丝半刻的时间,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遍。
原来他是笑着的。
顾惜朝很少有赞叹他人容貌的时候,尤其是男子。他自己就生得俊朗非凡,但这幅容貌却没给他带来过一点的好处。因此他也不愿意以貌取人,由恐唐突了别人。可他一见到方振眉,还是忍不住为他的气度喝了一声彩。
他有三十几岁了吧,可他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少年般的光洁,那不是不通世事的懵懂,他的少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里藏着一朵犹开未开的花。阳光从他的背后映来,透过闲散的发梢,暖暖的催开了他的花。于是,那双眼中就有了欲语还休的情愫,那么轻软、缠绵又含着忧悒。
所有正在望着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忧悒是赖笑娥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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