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9.4黑夜之幕·第三幕<双人影>

    11

    时永雾栗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不清楚。甚至于她是否是我母亲这件事,如今也很难确定了。

    手机里兵库当地的联络方式只有她的手机号。外祖父母觉得座机电话用处不多,家里的联络方式就只有这一种了。但我既不希望她接起我的电话,也不奢望她打电话给我——幸好大部分时候接起那个电话的都是外祖母。

    时永雾栗子身患疾病,双眼近乎失明。曾经是棕色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浅,变成金色,就像我的右眼那样。仅从这一点看,我也许比任何人更接近她的血缘吧。但与我的眼睛不同,她的视力随色素褪失一起,也迅速减弱,在我几个月前离开那里的时候,她已经快认不出我了。

    可这也未必是她视力完全丧失的证明,因为在肉眼可见的疾病外,她还有内在的重症。据祖父母和她的主治医生西川说,她从很早以前就有精神分裂症了,表现有感官思维精神认知等多方面的障碍。当然,在不发病的时候,她和普通人(或者说弱视者)没有区别。

    在兵库老家生活的五年里,我与她、还有免古地家的“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外祖父母是她的养父母,自然对她十分照顾,即使她尚在壮年时期就得了这样的病,他们也没有嫌弃她。

    相对来说,外祖父母对我并不算亲近。现在想想,那是因为我不是他们家真正的孩子吧。我不知道他们是有意隐瞒我的身世,在我面前演戏,或者说他们确实接受了我是他们家的孩子 ,不过是中途加入才生疏一些。和我回忆里他们对“免古地棲河”的态度不同,但我当初只以为是我的不眠症吓到了他们。

    说回时永雾栗子,大多数时候,她能正常地对话,认知读写都没有问题。而我最初写小说的契机,有一部分就是替她整理文档开始的。

    我喜欢偷看她写的故事。《夜和雨》的童话,她在“记忆”里曾经说过,在这五年里也有写成文章。她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作家那样坐在稿纸前(她不擅长使用电子设备),奋笔疾书,最后又把纸揉成了团,往地上一扔。

    “……不需要了吗?”我问。

    “我讨厌那个故事。”她回答。

    “为什么?”

    “我讨厌魔法药。”

    “讨厌的话为什么要写呢?”

    我天真的问题,只引来了她怨恨的一个回眸:“……我讨厌吃药。”

    联想到为了抑制疾病她必须按时吃药,我总算理解了,她的故事里都融入了自己的想法和经历,那是她宣泄情感的出口。

    她就那样有事无事地写着小说和故事,最后像是处理垃圾一样把这些全都扔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这些发表呢?要是我是她,我一定很想让人们看到这些创作,这样就仿佛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了一般——而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在这偏远的村庄里,作为病人孤独终老。

    之后,她的视力迅速衰退,我自告奋勇代替她的手开始用笔记本电脑记录她的故事。那时候用的笔名,便是MARY。

    因为她自称是:克丽丝蒂·玛丽·米勒,昵称是克丽丝。

    我不明白这个名字除了昵称外还和她有什么关系。主治医生告诉我,那可能是母亲臆想的本名,她把看过的小说作家的名字和自己的记混了。

    医生用通俗的话语解释:记忆的运作方式是相当于是把刚发生的事放入一个抽屉,而后为抽屉贴上“人物”“地点”“时间”“事件”“结果”“感想”“与我的关联”等标签,在大脑中组成了无数个放满抽屉的储物架。回忆就是通过标签检索并打开那格抽屉。使用的标签越多,则搜索到的越精准,反之,只有一个标签时,最容易找到的是最大的抽屉(事件/结果/感想/与我的关联性更大)。

    一般遗忘症的记忆障碍,通常来说是在放入抽屉的阶段就产生了错误,比如没找到空抽屉,或是新记忆放入前掉到了地上,而后被当很快清理了,在一开始就没有被记忆入库。

    而所谓的失忆症,问题则出在检索上。失忆症是即使给出了标签,大脑程序也没有找到抽屉,这不是抽屉们不见了,而是因为意外,抽屉上的标签掉了,大脑无法找到对应的标签。当然,也有失忆症是物理损伤导致抽屉损毁的情况。

    还有另一种记忆障碍,唤醒错误,也就是检索错了抽屉。可能是检索系统出了问题,但也可能是抽屉们的标签搞错了——它们之间彼此错乱,即使搜索到了正确的标签,打开抽屉里面也是错误的记忆。和这一种类似的情况还有既视感,预知梦等等,那些则是将眼前刚记住的抽屉,标签标错成了过去的想象和梦境。

    时永雾栗子对名字的认知便是如此。她把自己知道的小说作者名字错认成了自己的,正是因为那个名字的标签不知何时变成了“我的名字”。

    虽然她总是要求我删除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但我还是背地里偷偷备份了她的文章,并建立了个人小说主页上传那些故事,因此而得名的MARY\'s coffee,至今未变。

    然而在一年之内,那个主页却变成了我的。当时,我学着她也开始用电脑写起小说,在网络上接触到世界后更渴望出门取材,因此多次去往周围的城市,渴望接触更多的生活。这似乎让无法出远门的母亲不悦了,她开始抗拒再让我录入她的文字。

    她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越是试图讨好她,就越被她排斥。她有很多讨厌的东西,药,医生,医院,自己写的故事,陌生的客人,热闹的场面——还有一个,我。

    当时还自我认知为“免古地棲河”的我,为了讨她欢心地表示想改姓名,用的是MARY同音的“MEARI=莓爱里”,我说,因为MARY这个笔名是她开始用的,我希望用上她起的名字。可即使我改变为与她相同的姓氏也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我爱叫什么,她没有半点兴趣。

    我也开始学会了逃避,认命地埋头于读书和写小说,把她抛弃的那些半途而废的灵感,加入我的想法创作。在我心里,她就像是企划原案,而我则是执笔的编剧。

    此后主页的读者增加,偶尔有人会告诉我她们在社交网络分享了感想,她们替我做了宣传,个人主页的热度一路攀升。我由此开始接触社交网络,并被不知从哪儿注意到我的玲姐联系上了。她替我张罗起小说出版的事,在她的建议下我又学起了画漫画(热爱漫画的“免古地棲河”对我最大的影响恐怕是这个)。在家工作到后来,两份版税开始比外祖父母的退休金要来得多数倍,这稍稍让老人家对我的态度亲近了些,村里人也从避讳有怪病的我到开始向我点头打招呼。返羽村对我来说,总算变成配得上“老家”一词的地方了。

    也许是相处久了,偶尔,她会意识到我还是个孩子,对我表露一份笨拙的关怀。我当然不会忘记她为深夜的我泡的咖啡,那永远没有彻底泡开的味道,就算已尝过安室的完美咖啡,它依然是我心中的宝物。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擅长家务这点遗传自她,就好像写作的才能也是她的遗传。然而,事实证明了那只是一种生物本能的印记学习——就像鸭子破壳的第一眼看到了天鹅,以为那是自己的母亲,便学着她想做好一只天鹅——我就是这样天真地模仿着她的幼年动物。

    可我们并不是同一类人。

    去年,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她对我的厌恶是因我替代了她,我替她完成了写作的梦想。我自认是鼓励她而作的那篇连载“梦想穷途的午后”,把我们的关系逼入了穷途。

    这是我想让她看到而写的故事,我求她看一次也好。那个夜晚,她终于尝试着去看刚寄到家中的《他不在的午后》新卷样书——她愤怒地在我的面前将整本书剪得粉碎。

    在时永雾栗子看来,我修改了她的童话这件事让她不能饶恕。我不能解释那是因为版权,或是想得到她的关注、夸奖什么的,我也说不出口。最终,她还是不知道,我只是想看到“记忆”里她对自己的孩子露出的那抹笑容,仅此而已。

    她明明有过那样美好的神情。因不眠症陷入混乱的最初那段时间,无论是学生时代的记忆,还是火灾的记忆,在我脑中都像是别人的电影那样毫无真实感。那些记忆里的人都不在我身边,我无从去寻找那份真实。可她和外祖父母还在我的面前,我记得他们对“免古地棲河”的好,才更渴望从他们的冷漠中找到些许温柔。

    也许是憎恨着因考试而害死了爸爸的我吧——那时的我擅自推理出答案。

    我努力听从外祖父母的话,尝试接触母亲的写作……当我献宝一般地将自己与母亲相似的部分展现给她时,一次次,都被她甩开了手。

    终于在那一晚,她歇斯底里地发病了,她挥舞着手中的剪刀发狂地说要杀了我,村里的人们半夜惊醒,一齐将她送去了医院才算是救了我。

    主治医生告诉我,我已不能与她共同生活,一种选择是她住进医院,我留在家中,另一种便是我离开返羽村。

    由此我才下定决心离开,在玲姐的安排下来到东京生活。没有挽留我的外祖父母,在告别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还是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记得联系他们。

    现在想来,我不仅夺走了时永雾栗子的写作之心,还替代了免古地家原来的孩子。如果她真的是免古地棲河的母亲,而我并不是她的孩子,那么……

    ——我夺走了窝在那个村庄里的她,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从我进入那个家开始,她的永夜就开始了,最后在那个夜晚爆发,落幕。

    12

    “怎么了?”小声的询问和手背上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震。意识从回忆中苏醒,我才恍然发现安室正握着我的手,尽管他的视线没有从舞台上移开。而我的手也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却冷得发抖。

    ——刚才的我被永夜囚住了意识,结果,又是这个人救了我……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他显然不愿妨碍周边观众,侧靠到我的耳旁轻声又问:“有哪里不舒服吗?”热气涌向我冰冷的体温,让我更觉颤栗。

    在我浑浑噩噩间,舞台剧已经进行到了国王决定试药的部分,我听到那嗓音洪亮的国王正在大肆夸耀自己的伟大以证明他这个国王不能死去——这段显然是园子擅自加的,那语意不明的文风像极了基德的预告函。她在用自己的风格让这出不愉快的□□变得越发活跃,一定是想让我从舞台剧里感受到大家的热情吧。

    因此,即使如今的我如此渴望逃离面前这部剧引发的回忆漩涡,我也不想辜负她们的这份热忱。从安室的手里抽回拳头,我假装疲惫地抹了把脸颊,顺带悄悄顺走眼角的泪珠。还好带着眼镜,在黑暗中不会被人注意到。

    “累了?一上午的表演对大脑负担太大了吗?毕竟违反了你的半球睡眠模式。”果然,就连侦探都没有发现,虽然这也多亏我有怪病的缘故。他总会先考虑那方面。

    不想说谎却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我,只能用力打了个呵欠让自己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

    他像是松了口气地轻笑了:“别勉强自己,不介意的话就向我这边靠来吧。”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逼问下去,很快又将注意力转回了灯光聚焦的台上。

    被他这么一打扰,脑中关于时永雾栗子的记忆和信息很快就被打散了,就像是忽然被暖风吹开了雾气。我总算从黑夜中逃脱,得以继续欣赏这出戏剧。

    我将自己的心意寄托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母亲那样的对待。如今在舞台上,它经由高中生们的想法再一次被改编,其中必定也寄托着小兰和园子的心意。我若不去感受,便和母亲没什么不同了。

    ——灯光照耀在两颗被高高举起的苹果上,白衣的魔女们正向国王作最后的确认。

    “国王啊,我们的主人,您真的决定把这魔法之药赐给那两位无辜的孩子吗?”

    “国王啊,客人啊,你为何不亲自体会这份力量?孩子怎能让魔法有意义呢!”

    国王走到两人之间,表现出了一位身居高位的人特有的谨慎与诡辩:

    “西方魔女,你的银苹果真的能使人恢复青春吗?你可知道,时间如弓箭一般只会向一处射去,即使是神也不该违背常理,开弓箭可无法回头。

    东方魔女,你那金色的苹果,就像是纷争女神的恶作剧那样不吉利!你若真让灵魂摆脱身体,谁又能证明灵魂的存在?最后还是由你信口雌黄!”

    听到他的质疑,西方魔女将手中的银色苹果捧在双手间,视如珍宝:“请不要这么说!这是我所爱的神明带来的奇迹,它并非是让您如箭矢般朝过去发射,而是被天使的纯银净化了时间给您戴上的枷锁,让你回到纯真的模样!”

    东方魔女看似不屑听她的话语,自顾自玩起了手中的金苹果,她满不在乎地说:“国王啊国王,你可别小看记忆女神的礼物,它可不会让你像幽灵那样游走在黑夜里,它会让你飞到天上,成为控制所有人的神,只要你如此想!”

    国王依然不相信两人,下令魔女将苹果亲自喂给夜和雨。于是两位魔女只能在士兵的帮助下,忠于命令了。

    “可怜的男人,真抱歉,我虽不想帮助你们,但也不曾想过害你们。要怪只能怪……你们为何生活在黑暗中呢?”东方魔女挑起被押解的夜的下巴,将金苹果送到他的嘴边。

    舞台的灯光忽灭,再次亮起时,金苹果已经不见了。少年夜已挣脱士兵的束缚,正痛苦地抱住脑袋大喊:“不!邪恶魔女的魔法跑到我的脑袋里了!头仿佛要裂开一般,这是什么魔鬼要把我的灵魂从头颅里拖出来吗……啊啊我的头好痛!你们快放开雨……好痛!”

    然而,另一边的少女雨也已被无可奈何的西方魔女喂下苹果。雨蜷缩在地上,水蓝色的外套脱落,露出了里面纯黑的连衣裙。她的声音幽怨:“时间像是鳞片一样剥落,龙没有了鳞片会死,鱼没有了鳞片也会死,那么人没有了鳞片会是什么样呢……我好害怕……”

    随着两人的语调,舞台灯光从诡异的紫色变成了蓝色,而后又转向红色,当两位主角反复重复着“好痛”“好害怕”,交错数声后,舞台最终变得一片漆黑。

    帝丹高中的礼堂在这瞬间变成了黑洞,没有了人,没有了说话声,这里什么都没有。

    直到一声怪物的音效划破了黑暗,灯光才随之乍亮。此时的舞台上,在士兵和魔女之间,少女只剩外套留在了舞台的地板上,人已不见踪影。而少年则变成了一只驼背的、丑陋的怪物,尽管演起来只是披着黑色斗篷戴有鬼怪面具的人。

    众人被吓翻在地,士兵们丢盔弃甲,偶尔有拿武器对着他的,可“怪物”一个甩手就把他们吓跑了。而魔女们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失败。

    在他们身后的王座上,国王却哈哈大笑出声,欣赏着眼前的场景:

    “看看这世上最出色的两位魔女,如今何等可笑。那银色的弓箭,把时间带向了过去的尽头,竟让人未曾出现过!而金色的神……那简直是魔鬼的模样!这就是你们魔女的魔法?不确定的结果,最可怕的风险——这就是你们魔女不亲自尝下的原因?那便不过是虚伪的魔法罢了!你们口中的神或信仰,不过只有这点能耐!”

    这样的发言,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向魔女提出魔法药的要求,也更让我从背脊到头皮不可遏制地全身发麻。——只因这些台词,竟还是与记忆里的如此相似!

    现在我已经完全能肯定,这份剧本里一定有别人的参与,不是铃木园子,不是毛利兰,当然也不会是安室透或是江户川柯南。最有可能的人只有一个——自称是免古地棲河的角川有藻。

    能知道在那个偏僻的返羽村里,不会使用电脑和网络的时永雾栗子写的故事的人,只有他。除非这个故事并不是克丽丝的创作,而是还有更早的其他原版作者,不然我无法想象,还会有除我们以外的人知道这个故事。

    “……咦?”比我的想法还快一步,疑惑从口中溜出。

    这份几乎一模一样的剧本,却也同时有着与我的记忆不同的地方。

    银色的不是弓箭,金色的不是怪物之王。我从时永雾栗子那里看到的初版故事是那样写着:

    ——银色子弹,黄金女王。

    并且,不是妹妹吃下银苹果,哥哥吞下金苹果,而是完全相反,被子弹杀死的是哥哥,成为怪物的人是妹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现在,比起对角川有藻行为的不解,这个问题更让我困惑。是他记错了母亲的话吗?还是他故意的?

    我瞥向身边的安室,他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舞台。他一定很惊讶,园子写出的剧本更甚于他的推测吧。兄妹里一定会消失一个人,这件事我之前并未告诉他。现在,他一定非常对结局非常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在意到顾不得我才好!

    “安室先生……”我学着他刚才的说话音量,凑到他耳边道。

    他的身体微微一怔,“嗯?”了一声。

    很好,是我想要的反应,我可不希望他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

    “我想出去一下。”

    他只迅速瞥了我一眼,就似乎擅自认定了我是要去上厕所,微微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舞台的魅力让他忘了,我是那种想去厕所会直接说出口的女孩子。如果我说想出去,那只能说明我还有别的事。幸好他还没发现这一点——希望他今天内都不要注意到。

    虽然有点对不起女高中生们,但我决定暂时离席,站起身的时候还把一旁专注于舞台的柯南吓了一跳。

    这一吓却又把安室的目光吸引过来:“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很奇怪,我反而没有紧张,冷静地分析起来:这个人若是主动想跟来绝对会说“正巧我也打算出去透气”,如今这么问我,说明他并没有想离开舞台前的强烈想法。

    这正合我意,以防万一,我还是下了猛药:“安室先生要帮忙吗?”

    这样的反问果然很快杜绝了一切念头,他的声音瞬间转冷:“……看来你忍耐了不少时间,已经不能好好说话了。”光听声音也知道他一定是拒绝的,我也不好再妨碍坐在后方的观众,便匆匆离开了礼堂。

    沿着礼堂的外侧走,我很快寻找到一处树荫下僻静的死路,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才对。

    拿出手机翻阅起通讯录,在东京的几个月来,我的联络人多了好几页,找起人来稍稍麻烦了些。本能几度迫使我涣散注意力错过想找的名字,但理智还是很快回神,我顺利找到了那个名字——

    角川有藻。

    这条联络方式,自玲姐尸体被发现的那天,被他告知记忆的虚假后,我就一直抗拒着。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需要他。我比安室透更渴望用推理和真相“对答案”。

    深呼吸,确认了时间,考虑到舞台剧的结局我不能错过,我给自己下了15分钟的限制——真巧,和刚才剧场休息的时间相同。

    然后……选择拨通。

    电话接通的速度比我想的还快,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开场白,就被对方抢了先机:

    “戏还没演完,没关系么?”

    好不容易回暖的体温,再次落回冰点。

    “……你在监视我?”

    “可别说的我像是跟踪狂一样,只是看一出戏剧而已。”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也许他在场馆之内。“好歹我也是受邀请的人。”突然停顿了几秒后,他才又开口,“你这样会错过结局的,我们快点说完吧。”

    “……是她们邀请你的吗?”我没有提园子她们的名字,本能地,不希望这两者扯上关系。

    但他就像是轻易承认了他在礼堂一样,依然如实地告诉了我一切:“之前在街上巧遇她们呢,是你的朋友吧,真是可爱的朋友啊。她们想从我这儿打听点你的事,说希望在剧本里加入给你的惊喜,我便干脆把这个故事最初的版本告诉她们了,为此还花费了一天时间准备文稿,而后送到侦探事务所呢。”

    他知道怎么找到小兰和园子!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只能希望他完全没有加害于她们的想法。

    “哦对了,那事可是发生在你还没和那位侦探同居的时候哦。所以我说了,只是个巧遇嘛,希望你别误会我别有意图。”

    “你怎么知道我和安……别人住在一起?!”

    “这可是商业机密,抱歉,我不能回答你啊。不过,为了补偿你,我可以回答你一点别的问题。”

    “什么?”问出这话我才发觉话题被他带走了。原本该是我质问他,可几句话下来他就轻松掌握了主动权。我开始后悔拨通这个电话了。

    “你想问的事有很多吧?一句都问不出来了?你不是好奇时永雾栗子……对,那位母亲的故事吗?”

    “她……不是你的母亲吗?”他的用词让我感到怪异。

    “我在高中毕业前一直以为她是我呢,这你是记得的吧。毕竟你拥有我的记忆——名为‘免古地棲河’的记忆。”

    “这也是魔法药的药效吗?”

    这回,轮到他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魔法药是否真实存在?”

    “你这样相当于肯定了这个事实。”

    “哦……真意外,你原来是这种性格。不愧是母女。”

    母女?他是说……“克丽丝真的是我的妈妈?”

    他显然没打算隐瞒这事:“是啊,所以我这不是还给你咯。”

    可她却从没有接受过我……突如其来的悲观情绪差点让我喊出声,我紧紧咽下喉咙里涌出的情感,总算是用理性压制住了。

    “我不明白……让我拥有你的记忆,回到她的身边,却没有让他们拥有和我是一家人的记忆。这样不是毫无意义吗?”

    “唉……你以为我们没有给吗?这完全是不可抗力啊。”

    “……啊?”

    “你知道吗?魔女的女儿带来了新的魔法药。”

    “我不明白……”

    “我说的是——十二林火乃哦。”

    13

    好像有什么连起来了。

    离结局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强迫着接近中午的脑袋高速运转起来——

    角川第一次提到魔法药,说的是十二林火乃——东方魔女的女儿。

    十二林火乃的母亲,是被白衣组织迫害自尽的医学者——她就是制造了“让灵魂脱离肉体”的金苹果的东方魔女。

    在母亲说的原版故事里,自杀的是西方魔女。留下的东方魔女被国王要求研究消失不见的哥哥,还原西方魔女的魔法药。是否火乃的母亲也被这样要求了呢?所以她追寻着另一位魔女的脚步,也自杀了。

    角川向园子她们提供了魔女是白衣的设定,显而易见,他即使不是白衣组织的成员,也是知情人员。为了得到魔女的“魔法药”资料,他很有可能去接近火乃。

    可是,火乃的母亲本就是白衣组织的一员,为什么组织还需要再接近她的女儿去调查呢?

    三海曾说,火乃在高中时好几年都很神经质,怀疑有人跟踪她,结合这里来看。她在和母亲分别之后也一直被组织监视着才对。既然如此,组织应该很清楚她能调查到的部分有多少,即使她寻找到母亲留下的东西,并在那其中发现了“魔法药”的秘密,以这个组织的手段也应该能轻易得手,为什么需要接近火乃,甚至……杀了她?

    要是安室在身边就好了!这些问题,他一定能轻易用逻辑一一解决!而我只能……

    ——不,我可以用小说家的想象力去解决!

    思考一下吧,如果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一切。她所有的笔记我都能潜入她家偷看到,她所有的行为我都有监视,她说出口的话我都能偷听到,我甚至比她更清楚她经历过什么,只要我留下记录的话。那有什么是我必须接触本人才能得到的呢?如果我得不到就必须毁了她呢?

    ……………………是脑中的东西。就算是安室也没有办法完全推理出我脑中所想,谁也做不到!

    那么,火乃有什么想法是白衣组织需要的?关于“魔法药”的新研究?那难道不是白衣医者的能力比她更强吗?关于她的母亲?她与母亲在中学前就分开居住了,她还能记得多少母亲的事?如果是她的两个妹妹,那更无可能!她将一个妹妹托付给三海和小金井,另一个不知去处,那说明她根本来不及与她们相处!

    那还有什么……

    “怎么,你意外到说不出话了?”

    角川的声音提醒了我电话还在接通中。我的思绪在这里被打断了,我只能暂时放弃思考。

    “……火乃已经死了。”

    “这我当然知道。毕竟是我下的手啊。”

    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在那晚承认是自己杀了豪五空和三海,我就猜想到玲姐和夏加木也是他干的。所以,火乃也可能是……再怎么想,能够认识这些人并得到他们信任,最有可能的便是当年拳法部的人——免古地棲河了。

    “你还杀了夏加木和……玲姐。”

    “我不否认。”

    “……杀人犯。”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我现在可以报警。”

    “可惜,没有证据。”

    “总会找到的,我相信警方和侦探。”

    “哦,是吗?”他忽然轻声笑了,在我听来,这真是一种恶心的笑法。

    对他所作所为的厌恶,让我已经不想再对他有任何好一点的想法了:“你干脆在他们面前笑吧。”

    “那我自然会……”他总算停下了这种笑声,“——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同伴’啊。”

    “……同伴?”

    “我们的组织渗透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也许你的身边也有呢。”

    脑中迅速闪过这几个月交到的新朋友们的脸——我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他们里面会有那种犯罪组织的同伴。

    可是……过去的我也不曾想到阿角是这样的人。

    所以,现在的我也不会想到身边的人里有潜藏的犯罪者。

    “是谁……”我很没用地,向狡猾的敌人提出了这样无知的疑问。

    这样的问题除非是傻子才会回答——然而,他回答了:

    “就是那个……”

    “莓爱里小姐?”一道呼唤拉走了我的注意力,回头望去,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这条死路的出口,“找到你了,是迷路了吗?抱歉,我忘了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向我走来:“来,我带你走吧。你要去哪里告诉我。”这才看到我手中的电话,他略显意外,“……你有电话?我打扰到你了?”

    “那个……快结束了……”我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有些紧张地想挂断电话。

    在这刚好切断前的几秒间——

    “——守在你身旁的男人。”

    角川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残留在了我的意识里。

    仿佛从我脸上瞧出了什么,安室透的微笑很快转为担忧:“是谁的电话?……那个男人?”

    我猜他想问的一定不是冲矢昴,而是角川。他总是这么敏锐。

    在我回答他之前,他就略粗暴地拉去我的手与手机,一眼可见屏幕上和通话结束放在一起的名字。他的脸色一沉,可想对我的这一行为有多反感。

    但他并没有指责我。

    “快回去吧,现在还赶得及看到终幕。”

    脑中还留有角川笑声的回音,我不知如何对他做出反应。

    忽然,被他一把拉入了怀中——以我拿着手机的手为连接。这个动作快得让我耳边的回音飞了出去。

    我总算能开口喊出他的名字了:“安室……先生?”声音出口的一瞬间,我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的体温从四面八方传来,比以往来得都要强烈,我甚至从他的衣领处闻到了早上的咖啡香味。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对不起。”

    真奇怪,他为什么需要道歉呢?他又不是我的监护人,也不是我的恋人,他不需要为我负责啊。

    “那个男人满口谎话,你不该听他的任何话。”

    对啊,我真是可笑,杀人犯的话怎么能信——这么温柔的安室先生,怎么会是那种人的同伴呢?

    这下我安心地回应了他的拥抱,也用了相当的气力,想让我们彼此融为一体。

    啊啊,如果我们是一体,那该多好啊。这样,我就能知道聪明的他所想的事了。我是多想知道——————

    闭上眼,我还是被鼻尖的香味引诱,沉迷于安室透身上那阳光和咖啡混合的气息。

    “……安室先生,我们回去吧。”

    “好。”

    “等和兰小姐她们见面后,我们能早点回家吗?”

    “好。”

    “不用再去波洛了吗?”

    “今天店长放了我的假。”

    “我想吃你做的三明治和蛋糕。”

    “回去给你做吧……真是爱撒娇啊。”

    现在该推开他了,不然,赶不上舞台剧的结尾。

    可是,我还不想放手。

    睁开眼,只见地面上两人合二为一的影子,正被阴沉的云影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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