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我乖孙不舒服吗?”
“是不今天出门吃坏肚子了?”
老太太喋喋不休,问个不停,老爷子看着不动声色的儿媳妇,眯了眯眼:“人好的吃够还稀罕你这两块肉?别废话,爱吃不吃。”
鸭蛋仿佛被针扎到屁股,立马跳起来否认:“没有没有,我妈没钱,没买东西给我们吃。”妈妈教过他们,回来不能跟爷爷奶奶说,不然下次就不带他进城了。
他用实力演绎了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老两口对视一眼,冷哼道:“手里有几个钱就可劲造吧,以后不上班看你拿什么造。”
“跟老娘装穷叫苦,怀里揣着钱却下馆子,东阳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凤音心头发紧,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钥匙。老两口一旦知道她有钱,不知道还要怎么逼问讨要,待向家不是长久之计,可娘家也没她的容身之所。
她还能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林凤音琢磨到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上辈子虽然喜欢看书,但都是些文学小说,真正学历只是小学(初三没拿到毕业证),去城里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可在家的话,她的“家”又在哪儿?
好不容易开始迷迷糊糊,院里公鸡却又开始打鸣,老太太扯着喉咙指桑骂槐,林凤音再也睡不着,靠在床头发呆。
打开院门,村庄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远山一片翠绿——她真的重生了。
两个孩子迅速用冷水抹把脸,换上昨儿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背上新书包,兴高采烈就要出门。林凤音一愣,“不吃早饭啦?”
鸭蛋一愣,“吃啥早饭?”
她刚想教育他们早饭的重要性,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王家,俩娃连午饭都吃不饱,哪来早饭?妞妞不喜欢喝牛奶,每次都要她劝着哄着才喝药似的喝半杯,剩下全倒水槽冲走。鸡蛋也只要蛋白,蛋黄要么她吃,要么扔垃圾桶。不时还要出门吃炸薯条汉堡包,吃不完都被服务员收走扔垃圾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第一次感受到杜甫诗下的悲凉,可笑自己在王家跟着过了两天好日子,居然也开始飘了。
“又怎么了?”
“来,妈给你们煮鸡蛋。”
老两口下地去了,林凤音轻车熟路来到他们藏鸡蛋的地方,从满满一大筐里摸出两个,一面用白水煮了,另一面又把昨晚剩下的两勺冷饭加水熬成稀饭,半小时早餐就上桌了。
小红花目瞪狗呆。
“鸡蛋我奶不许吃的,她要看见……”
“唉!败家!”鸭蛋跺脚,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这位刚见面三天的“妈妈”撒谎,反正就是觉着,如果爷爷奶奶知道了,他可能就会失去妈妈。
林凤音老怀甚慰,搂搂他们,鸡蛋给他们一人一个分了,自己只是跟着喝了小半碗稀饭,村里“当当当”的上课铃一响,姐弟俩撒丫子就往外冲。
她把碗筷洗好,围着向家院子转了一圈。羊头村不算大村,拢共只有四十多户人家,大部分姓向,所以走出去基本都能遇到“亲戚”。向家正好在村子正中央,左右都是堂叔堂伯,院子不大,只有五六十平,院里也只有两棵石榴树,泥土地光秃秃的。
房子是两层的土坯房,隔出大大小小六间屋,楼下是堂屋和她的房间,老两口和两个孩子住楼上,倒是落得清静。
存米的地方她看过,只有十来斤成色很差的米,年代文里常出现的腊肉?没有。
鸡蛋倒是有,可那是老太太准备拿去镇上卖,再换成盐巴味精酱油的硬通货。
真的是一贫如洗,连猪也没有。
老两口一年到头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卖粮食,羊头村因独特的气候条件,地底下是火山岩,种出的小珍珠米又香又糯,比其他村的米能卖上价。
她记得,这种小珍珠米在十年后还上过央视“舌尖上的美味”节目,一时声名大噪。几乎是一夜之间,村里涌现很多外地人来承包良田,每亩大几千,鸭蛋名下有三十来亩,一下挣了好几万,可把他得意的。
村长跟向老爷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土地下放,手下划拉两下就把村里最好的田分给向东阳了。后来向东阳娶媳妇生孩子甚至捡红花回来,又按人头分到很多田,甚至向东阳都摔死了,他撑住全村人压力咬定“死不见尸不能算死”,没去派出所开死亡证明,硬把这些好田留住。
所以,向家虽然只有老两口种地,田地却是整个羊头村最多的。
三四十亩好田种出的小珍珠米,要全卖出去的话能挣两千多。可向冬梅说自家镇上种的米不好吃,三天两头回来拿,吴家人口又多,可以说,她公公婆婆一个大伯子两个小叔子都是向家的米在养。
鸭蛋没少听村人闲话,所以打小讨厌吃里扒外的姑姑。
自家只舍得买成色最差的米来吃,转手却把好米送闺女……老两口对向冬梅可真是掏心掏肺。
林凤音冷笑一声,后来老太太摔死,吴家可屁都不放一个。
“凤音笑什么?”
林凤音回头,昨晚那女人正靠大门口看着她。
她从鸭蛋嘴里套到话,这女人名叫张红萍,是村尾老向家小儿媳妇,也就是她隔了几房的堂弟媳妇,来自哪儿是禁忌,谁也不许提。
为啥?
只因她男人名叫向东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混混,几年前出门混的时候不知道惹了谁,半夜回来路上被人揍了一顿,把左腿给打折了。本就名声不好没闺女愿意嫁,现在又成了残废,愈发娶不到媳妇儿了。后来也不知老两口怎么搞的,一夜之间他们家就多了个儿子媳妇,听说还是张口闭口普通话的大姑娘。
村里老人瞒得紧,孩子们不懂事,可林凤音却一瞬间明白过来,这不就是现实版的《盲山》吗?
张红萍在生下儿子之前基本没出过门,最近几个月又怀上二胎,公婆才肯放她在门口站会儿,但远处是不许去的。难怪连续两次她都站大门口,穿着宽松的男人衣服。
林凤音同情她,遂停下脚步,“没啥,几个月了?”
张红萍摸了摸肚子,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哦,五六个月了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大了就生呗。”她看向林凤音白里透红的脸蛋,羡慕道:“城里日子很好过吧?”
“也就那样,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呵……”
林凤音见她的眼圈悄悄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劝。拐卖妇女儿童什么的她是深恶痛绝的,人贩子恨不得抓一个杀一个,可她一不是警察,二自身难保,况且跟她关系也不咋地,人不主动开口,自己也不可能冲上去说“我帮你吧”?
与其假惺惺劝人,不如聊点别的。“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你觉得可能吗?”张红萍红着眼圈反问。
林凤音一顿,总觉着不大舒服,但还是感激她昨晚提醒自己,小声道:“你先等一下。”
跑回家,找出一瓶跌打药,妞妞很贴心,给她备了很多常用药品带回来。刚才她注意到,张红萍的手臂上有几个青紫印子,新伤旧伤加一处,估计身上就没一块好皮。
“来,你拿去用吧。”
张红萍一愣,接过瓶子,一字一句的念:“圣方堂虎骨酒,专治风湿跌打损伤……洛河产的吧?”她小心翼翼摩挲着“产地”几个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林凤音叹口气,轻轻在她肩膀拍了两下,“好好保重身子,不管干啥,身体都是本钱。”
对方不知道听没听懂她的暗示,只是抱紧药瓶子,边哭边说:“我知道你在城里上班,见过世面,也不知道村子外头是什么情形,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林凤音不忍拒绝,朝院里看了一眼,见她公婆没盯梢,才小声道:“到处是自行车,这几年还多了一种小汽车,跟拖拉机不一样,四个轮子,不会突突响,而且一点儿也不颠簸……”
“还有方向盘,四个门,前后都有灯,我知道。”
林凤音一愣,她来羊头村快十年了,小汽车是这两年才多起来的,1980年就见过甚至对小汽车很熟悉?这家境和见识肯定不简单。
张红萍看向村口,“你哪天回去上班?”不待林凤音说话,她又自言自语:“走之前能不能来跟我说一声,我现在没什么准备,想麻烦你……哎哟!”
话未说完,就被婆婆在屁股上掐了一把,“说啥呢这么开心,饭不做等着老娘伺候你?”顺便在林凤音身上白了一眼,“狗拿耗子!”
林凤音这暴脾气,张口就想怼回去。可张红萍不住的朝她使眼色,她眼里的害怕和悲伤混成两股晶莹的泪水,把黄黑的脸蛋冲刷出两条小路。
似乎是布满荆棘的,坎坷的出村小路,又似乎是汽车驶过留下的轮胎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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