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想一回事,说出口又是一回事。

    顾恒虽然在京中行走时,三不五时就会同顾游碰上一面,但那人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一下子要悲伤至极,他倒做不出来。

    “琢表兄一来,我便想到了。”顾恒淡淡说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

    顿了顿,他又开口,“那赶紧走吧,若是昨日去的,后日破晓便该出柩下葬了,咱们得赶紧走,否则就赶不上了。”

    “珩表弟……”顾琢想要安慰,可见顾恒神色镇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玉,收拾下行李。”顾恒吩咐沉玉。

    沉玉却一动没动,眼里含着泪水,“珩公子,奴才心里难过。”

    顾恒伸手拍拍沉玉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琢见此,忍不住出声安慰,“珩表弟,若是难过,哭出来便要好些。”

    顾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嗯。”

    沉玉一边哭,一边收拾了个包袱,这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行李,很快就整理停当,拎着包袱跟在顾恒的身后,眼泪止不住哇哇地流。

    相比较而言,顾恒着实显得没有那么伤心了。

    但在外人看来,至少在顾琢看来,顾恒是强忍泪水不得不故作坚强的模样,如此更令人觉得心酸。

    “顾令丞的事,顾家会为你做主的。”顾琢承诺。

    顾恒问:“他是怎么死的?”

    顾琢顿了顿,“回到侯府,再与你详说,此事须得跟父亲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这么说来,确实跟顺亲王有关系了?”顾恒原本还诧异,卫明楷那样的人,应该做不出自断后路的行为,没想到竟然真跟他有关!

    顾琢点了点头,“当下最要紧之事,还是让顾令丞入土为安,还有你母亲,你得多陪陪她才行。我听闻游夫人此次让你回京,是为了说亲之事,你年纪确实不小了,以往在佛门中清修不便议亲,这回若再因守孝耽搁三年,你便过而立之年了。咱们家倒没什么,只怕旁人会说些闲话……”

    顾琢领着顾恒往外走,见他身体羸弱,还伸手搀扶着顾恒。

    顾恒倒觉得诧异,从前的顾琢是个多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旁人的议论岂会放在心上?如今竟为了顾珩的亲事担忧,连闲话这种理由也放在了心上,顾恒一时觉得印象中的二哥变了许多。

    这六年,他可以想象顾家会遭受怎样的排挤,但没想到会让一个素来洒脱之人变了性情。

    “琢表兄,我不怕闲话,我只担心父亲的冤屈无处伸张,我长亭侯府须得委曲求全,这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跨出了门槛,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孤零零种着几棵树,几条石凳,显得冷清许多。

    顾琢叹了口气,“此事该如何处置,得与父亲商量了才能行动,珩表弟,实话与你说了吧,今日的长亭侯府,已经不是昨日的长亭侯府了,这一点,你可明白?”

    顾恒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脚尖处。

    他不想点头,亦不愿摇头。

    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此刻还寄生在顾珩身体里的自己,倘若不是六年前那场谋逆案,顾家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事实上,从他踏上权谋之路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成王败寇,赢了就是卫明桓身陷囹圄,输了便是他顾家万劫不复。

    今日顾家的下场已经算好的了。

    但终究是不甘心的,这绝非顾恒一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整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也许他有责任重振顾家门楣。

    这么想着,脑海里便勾勒了一幅未来的计划,寥寥几笔,还未添上细节。

    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厉喝:“谁?——”

    发声的是顾琢。

    顾琢是习武之人,素来警醒,他目光锁定在方才那屋子的屋檐之上,只听瓦片轻微的破碎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翻过屋脊,消失了踪影。

    “有人监视偷听?”顾恒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琢嗯了一声,肯定道:“想来已经潜伏很久了,这人身手非常好,若不是刚才露出了声响,我还没有发觉。”

    顾恒自然知道顾琢的能力,那偷听之人想来一定武功高强,绝非一般高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潜伏在屋顶之上的,会不会已经听说了自己早前跟沉玉的争吵,如果当真看完了来龙去脉全过程,自己这等离奇事件,恐怕就成了旁人手中的把柄。

    毕竟瞒过沉玉是因为这孩子年纪小又心思单纯,但换做另外的人,哪怕是顾琢,听了方才他醒来的那些话,恐怕心里也会生出怀疑。

    那这监视之人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珩表弟,你放心。”顾琢回过头来安慰顾恒,“你是我顾家人,顾家自然会护你周全,那监视之人为兄会去查清楚的,断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尽管这么说,但顾琢心里很明白,除非那人再现出身形,否则很难查出对方是谁,或者说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琢表兄,谢谢你,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监视,是否是……“顾恒小心翼翼地询问,“近日长亭侯府在京中有什么动作?”

    他知道一些隐秘之事,作为旁系子孙没有资格参与,但他心里还没有脱离顾家嫡子的影子,自然下意识开始猜测揣摩。

    顾琢倒没想那么多,只答:“应该是没有的。”

    顾恒听这话,便知言下之意,想来顾家已经到了没落的地步,谁还会特意监视顾家人?

    即便要监视,也应该是顾琢或者顾瑜这样的嫡系子孙,而不是一个从小生长在长亭郡的旁系小儿。按照刚才的情形来看,那人监视的是顾珩,并非一路尾随顾琢前来。

    而自己也是初次从顾珩的身体里醒来,那黑衣人却显然监视了许久,这就说明了对方的真实意图,还是原本的顾珩。

    顾珩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会惊动这样的高手?而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个黑衣人到底听到了多少,自己突然借用了顾珩的身体,以前作为习武之人的机警也减弱了许多,一时没有察觉隔墙有耳。

    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其中真实情况,恐怕……不光自己活不了,还会给顾家带来灭顶般的灾难。

    顾恒心里惶恐,面上却是不显,跟随顾琢上了马车。

    官驿外,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是长亭侯府素来惯用的那一个,顾恒很熟悉,还记得六年前他去大理寺的前一夜,便是这个车夫送他的。

    六年后,连带车夫也老了许多,如果说时间只是在顾琢身上雕刻了几分,那在这个车夫的身上就刻画得更多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从一个青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颓废又了无生气的老人。

    马车赶得又快又稳,顾恒坐在车上,身体带来的虚弱让他昏昏欲睡,身旁的沉玉还在哭哭啼啼。

    顾琢坐在车内,时不时看一眼顾恒,突然听闻丧父的消息,身为亲子哪有不悲痛的道理?

    更何况顾游并非那种不关心妻儿的渣爹,相反他一向做得很好,甚至顾珩选择一直不成亲,游夫人哭爹喊娘地不愿意,唯有顾游一直支持儿子。

    并且顾游只有顾珩一个儿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便在礼法压力之下,顾游也给了儿子足够的自由。

    除此之外,顾珩还有一个姐姐,名叫顾婉,早年就已出嫁,虽然也在京中居住,可与顾恒很难相见,就是游夫人一年也只见过一两面。

    “珩公子,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奴才这般看着难受。”沉玉小声劝慰着顾恒。

    顾恒叹了口气,“我哭不出来。”

    沉玉一听,更加难过了。

    “不管怎样,奴才都陪着您,珩公子永远不会孤单的。”

    顾恒点了点头,“谢谢。”

    这辆马车飞快地往京都城而去,而那个从顾恒屋顶逃走的黑衣人,也快马加鞭进了京都城。

    因他骑马而行,又对路途熟悉,竟然赶在顾恒前一天就入了城,随后驱马到了光禄寺羽林卫,换了一身玄色官服出来,径直进了宫,宫廷卫军无人阻拦或盘问,可见对这人十分熟悉。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羽林卫首领,楼涤玉。

    同时也是卫明桓暗侍卫首领,如果顾恒亲眼见到这人的面容,肯定会想起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卫明桓身边最忠诚的下属,也是唯一能让卫明桓听进去话的人。

    卫明桓生性刚愎,很多时候固执己见,尽管他聪明绝顶,但本身的性格脾气的确不算好,楼涤玉常年跟在他身边,多少次劝过对方。

    顾恒身死的那个雨夜,也正是这个黑衣侍卫阻拦了卫明桓的冲动,才让最不被看好的六皇子承继了大统。

    否则卫明桓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这一点连逝去的先帝都暗自不满。

    “六爷。”楼涤玉面对卫明桓,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

    并不因为卫明桓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改变丝毫,这也是卫明桓特别给予的特殊待遇。

    所有暗侍卫都称呼他六爷,而非陛下。

    “查到了?”卫明桓站在桌前写字,毛笔蘸墨,肆意挥洒。

    他这些年喜欢上了书法,常常会执笔写上几个字,一边在问楼涤玉的话,一边手腕翻飞,动作不停。

    楼涤玉俯首道:“是,那人是顾家旁系,顾珩。”

    “顾恒?”卫明桓皱眉,那人不早就死了吗?

    楼涤玉解释道:“只是与顾公子的名字相似,其实另有其人,是顾令丞的独子。”

    “哪个顾令丞?”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

    “顾游。”楼涤玉回答。

    “原来是他么。”卫明桓停笔,思索。

    幼年时他与顾家多有来往,生母死后,曾有两年养在顾皇后膝下,顾皇后多年无所出,见他丧母,在宫中生活凄苦,便将他收作养子悉心照料。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中宫嫡子,然而,低微的身份终究将他打回原形。

    顾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也是长亭侯府顾家女,只因身体孱弱无法生育,顾家又将另一个女儿送进了宫,这就是四皇子卫明楷的生母顾贤妃。

    正因为顾皇后这层关系,卫明桓对顾家多少怀有一丝感激之情,而没有在登位之后赶尽杀绝。

    对于顾珩,小时候见过一两面,再长大些便没有再见过了。

    “当年在大宁寺的那个姑娘,竟然是他?”卫明桓拉扯着脑海中久远的记忆,除了当年那道模糊的身影,便再也想不起其他了。

    甚至包括对顾珩本人的记忆,如果念起这个名字,唯一钻进脑子里的,也就只有那个生死厮杀的宿敌顾恒。

    楼涤玉跪在卫明桓身前,没有说话。

    卫明桓喃喃道:“她竟然是个男人么?”

    楼涤玉抬首,静静地看着卫明桓,“属下查过,那时在大宁寺除了顺亲王为首的一行人,就只剩下在寺中清修小住的顾珩公子,并无任何女眷。”

    卫明桓没有打断楼涤玉,他便继续道:“依照六爷提供的线索,唯有一人符合,也就是顾珩公子。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卫明桓追问。

    楼涤玉道:“属下问过大宁寺还健在的老僧,据多方证实,顺亲王等人一直在后院玩耍,除了顾公子曾出去了小半日,便连一个小厮都不曾出去过。如果六爷遇见的那人不是珩公子,那就只可能是顾公子了。”

    “顾恒?”卫明桓冷笑,“那个猪头最好面子,怎么会男扮女装?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断不可能!”

    “是。”楼涤玉附和道,“属下还查到,顾家游夫人那段时间听从方外道士的传言,常常将珩公子作女装打扮,再结合年岁等信息,六爷当年遇见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无疑了。”

    “便没可能是其他女子混了进去?”卫明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楼涤玉肯定地摇了摇头,“那段时间正好是礼佛日,大宁寺各处封闭,除了皇亲便没有人能进去。至于皇子和公子身边的下人,六爷应该清楚,我朝礼教甚严,男子及冠前可以有通房丫头,却不允许有随身伺候的侍女,因而断不会有哪位皇子或者公子敢带女扮男装的小厮进大宁寺。”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卫明桓叹了口气,“所以,朕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小女孩,便是那个顾家旁系顾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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