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乌瓦青石巷, 檐牙勾天, 榭角连云。
自踏入南杭城门, 傅楷便被这精巧而又陌生的江南景象瞬间勾起了仿佛早已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玄色布靴缓缓踏在错落有致的青石板上, 傅楷目光低垂,幽深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随即抬眼, 再次挂上温润的微笑, 目光清淡, 一如曾经端方如玉的少年秀才。
他不是傅楷, 却也是傅楷。
自城门入城,傅楷背着背箱,自北向南穿过整个南杭城。
在经过不知谁家的外墙小巷时,院落深处隐约传来的抚琴高歌与笑闹间张口即来的赋诗作文让他不由的勾起唇角,眼中笑意更深。
不说这诗文如何, 只说这原身记忆中十分熟悉的雅集宴饮就让傅楷不得不感叹, 江南文风之深厚, 以及江南文人的悠闲雅趣。
穿过南杭城, 傅楷正准备寻一辆牛车载他去万荷村,就听见身后的喊声——
“阿楷?阿楷!”
高昂的声音穿过吵杂的喧嚣,让傅楷脚步一顿,不由回头。
“阿楷!”一位身形健朗的中年人正惊喜万分的看向傅楷。
傅楷微微一笑,抬脚上前, “大伯。”
那位满脸笑意的中年人正是傅楷的大伯傅泽。
因为傅楷的家信先一步送到,傅泽虽不清楚傅楷何时会到家,但这几天他一有时间就会赶着牛车到傅楷回村必经的南杭城南城门等着。
“你可算是回来了!”傅泽拍着傅楷的肩膀, 感觉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而后又仔细上下打量了傅楷一番,“瘦了瘦了!走,赶紧跟大伯回家!”
傅楷笑了笑,也未反驳。顺着傅泽的手摘下背箱,放好后自己也坐到牛车上。
“大伯,你怎么在这儿?”
傅泽挥着鞭子让牛车慢慢穿过是密集的人群,“荷塘里的藕正好到时候了,这些天村里年轻人忙着收藕,我就帮着把收上来的藕送到城里。正好回去也没事儿,就在城门这等一等,寻思着指不定能等着你。你看,这不真让我等着了!”说着他忍不住哈哈一笑。
傅楷叹了口气,“劳烦大伯了!这也是我的不是,让你们惦记了!”
如今见着安然无恙的傅楷,傅泽放下心来,心情自然也好的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要是真觉得是你的不是,以后就少让我们惦记点就行!”
闻言,傅楷一时间却没接话。
他自然听的出傅泽话里的意思,却没办法安他的心。
傅泽见傅楷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叹了口气。知道傅楷这是主意已定,非走不可了。
“抱歉,大伯......”直到快到万荷村,傅楷才低声歉意道:“以后我怕是不能在你们眼前尽孝了。”
傅泽原本见着傅楷的好心情后来也被傅楷的打算打了折扣,但到底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也是难免的。再说傅楷自幼聪慧,长大后也越来越稳重谨慎,若非各方面都掂量明白,做好了取舍的准备,他也不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此傅泽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不愿傅楷左右为难,便笑了笑,“什么尽孝不尽孝的,你把你桃子姐和阿柠往哪放?有他俩在,还用得着你在眼前守着尽孝?再说你大伯我虽然不年轻了,但身体比你都好,距离你惦记着尽孝还早的很!”
傅楷见傅泽这般语气,心里一松。
看来大伯一家是不会阻拦他迁籍了。之前毕竟仅仅是书信来往,字里行间所能表达的情绪想法有限,傅楷一直不确定原身家里和族里是否能同意此事。虽然他做好了尽力说服的准备,但若是这边并不阻拦的话,自然更好。
毕竟他并不想走到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兀自办理迁籍文书,一意孤行那一步。
最担心的事情没了,傅楷情绪轻松的对傅泽拱了拱手,“是我的错,大伯正是英俊健朗的时候,还无需我跟阿柠他们尽孝,反倒是我们还得靠着大伯照顾呢!”
傅泽横了傅楷一眼,哼声道:“知道就好!就你跟阿柠,你俩绑一起都不够我一巴掌拍的!”
虽说是打趣,但傅泽的话可不假。
虽然他祖父、他爹、他弟弟,如今还包括侄子跟儿子都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但傅泽本人却对书本无甚好感。最基础的认字书写还是在他爹的竹板下威胁出来的,所以傅泽自幼就跟村里其他的上山下河的孩子一样,锻炼的挺拔结实。
现今傅泽他爹,也就是傅楷的亲祖父他们这一支傅家旁支,这么些年一直都是傅泽打理的。至于其他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正经的读书人。
万荷村距离南杭城很近。穿过成片肥沃的农田,看着青翠的稻子在微风中摇曳,再一抬头就能看见万荷村前那片碧叶连天的荷塘了。
自南城门遇到大伯傅泽,前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傅楷就已经站在原身自己家的门前。
“你先进去放东西,再跟你阿济叔他们说一声,我先回去送牛车,等下带你伯母跟阿宁过来一起帮你洗尘。”傅泽一边帮着傅楷把背箱从牛身上拎下来,一边说道。
傅楷接过背箱,应声:“好,大伯你们也不用着急。”
傅泽坐上牛车摆摆手,“行了,你快进去吧!这些日子你阿济叔他们也一直惦记着你,晚上都睡不好觉!”
傅泽所说的阿济叔便是原身家里的“老仆”。
说是老仆,其实就跟亲叔伯也没啥区别,那“老仆”的称呼还是阿济叔自己天天念叨的。
大宣建朝至今不过二十多年时间,二十多年前正是蒙朝末期最动荡的时期。那时战乱严重,各地都混乱至极。无数世家大族都动荡不堪,艰难的想要保存家族的血脉与根基,底层的百姓更是家破人亡无数。
原身家中的这位阿济叔便是当年原身祖父捡回来的孤儿。阿济叔当年不过八九岁年纪,比原身的父亲还小,瘦骨嶙峋的晕死在原身祖父经过的路边。原身祖父心有怜惜,便抱回家养着了。
等到元帝攻入京城,取缔蒙人建立大宣朝后,政局平定,动荡的生活渐渐安稳下来。原身祖父本想收养阿济叔做第三子,但阿济叔死活不同意,只愿为奴为仆报答原身祖父的活命之恩。原身祖父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做了原身父亲的书童,并取名傅济。
原身父亲这一辈儿都是以水为名,单从“济”字,便能看出原身祖父即便并未将傅济收为养子,却也是以养子的身份为其取名。
即便后来原身祖父和父亲都考取功名,按照新朝律例,家中能够允许有仆役服侍,也未同意傅济想要成为傅家真正仆役的想法。
毕竟一旦正式成为仆役,可就意味着要落入奴籍。
由此也可知,就算傅济一直对外以原身家仆自居,但原身一家只把他当自家亲人一般。在原身祖父和父亲故去后,傅济夫妻俩便一直照顾原身。
傅楷站在原身的家门前,暗暗吸了一口气。
相比原身的血亲大伯,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老仆”才是最熟悉原身,也最可能察觉他与原身区别的人!
傅楷伸手推开大门,拎着背箱走近去。
——“这个不用急着收起来,等楷少爷回来还得用。”
——“这么一盒子墨锭,留出两块就够用的了。楷少爷信里不是说入冬前就回去吗?我跟人打听了,听说北边可冷了,一入冬就下大雪,而且落地的雪不到开春都不会融化,地上都是雪没法赶路。楷少爷这回回来估计不会停太久时间,还得赶着下雪前回去呢!就算天天写字两块墨锭也够了!”
——“……那行,你收拾这儿,架子上的书先不装起来,等楷少爷回来再看哪些带上,那些留给柠少爷。我先把老爷跟二爷的字画收好,这些肯定都得带上。”
……
傅楷进了院子,穿过堂屋前廊就听见书房内传来一阵儿说话声。
就如同先前对南杭城、对原身大伯那般,本应陌生的环境与亲人,却在一见之下,猛然涌起无法言说的熟悉感。眼下同样是仅凭声音,原本需要有意翻看的原身记忆,瞬间好似他本来就有的记忆一般,与他融为一体,原身过往的那些与屋内之人的相处,也好似傅楷亲身经历过。
傅楷站在门外,闭了闭眼,压制在心底深处的紧张感一瞬间减轻不少。
同时,无论是对大伯傅泽,还是屋内的阿济叔和秀阿么,傅楷都觉得仿佛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屋内的秀阿么封好墨锭盒子,端着盒子往门外走。
“你先在这收拾,我去把墨……”话音未落,秀阿么就看见站在门外正对他浅笑的俊秀青年。
“秀阿么,我回来了。”傅楷看着怔怔的看着自己,双目渐渐泛红的秀阿么,眉眼弯弯的说道。
不等秀阿么回神,同样听见动静的傅济三步并作两的跑到门前,“楷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话音刚落,傅济就跟放下墨锭的秀阿么一起激动的围着傅楷打转,一边仔细的打量傅楷周身,一边不停的念叨着“瘦了”、“单薄了”、“受苦了”……
傅楷无奈,他现在比原身当初离开的时候不仅高了一丢丢,更结实了不少,哪里会瘦。
不过也只有真正关心的人,才会在自己远行之后,即便贴了一层肥膘回来,在他们眼里也是“瘦了”。
傅楷笑眯眯的任由傅泽二人不停的打量念叨,直到秀阿么一拍手,想起来去烧水做饭,给傅楷洗尘,两人才按住激动的情绪。
“秀阿么,我大伯他们一会儿也过来,你不用着急。”傅楷拦住秀阿么急急忙忙就要去厨房的脚步。
秀阿么摆摆手,脚步不停,“那我也得先去烧水,你好洗漱一番。”
一旁的傅济拿过傅楷手上的箱子,“没事,你别管,让你秀阿么去烧水。你先回屋休息休息。”说完,就拉着傅楷往正房走。
傅楷看着已经走远的秀阿么,只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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