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女士在与我亲爹协议离婚之后,在前往香港的飞机上,跟我说了一句话:
“要学会对男人够狠心。”
而当时芳龄十一岁的我头也没抬,只顾着专心致志地舔我手里的草莓圣代。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当代哲学界应该出面认领一下苏女士这枚流落民间的沧海遗珠。毕竟面对一名只关心吃的儿童都能有感而发地说出这样一句极富哲理的句子,哲学素养怎么说也应该高于绝大多数人了。
我从出生开始就自动成为了苏欣女士门下的首席亲传弟子,然而二十二年过去了,不止出师之日遥遥无期,似乎连她所传授的皮毛都依然没有领悟。
如果是我,在前往一片未知之地的飞机上,面对我正在舔冰淇淋的女儿,我可能只会问她一句:
“能分我一口吗?”
我有一只耳环落在了谢衍的车里。
谢衍的助理姓Hammer,全名Teresa Hammer。我只见过她一面。
一个和特蕾莎修女同名的女人,看起来却犹如钢铁一般强悍,仿佛她身上所有多余的柔软的成分已经被自发地剔除干净。
这种女人,就算她长得像Charlize Theron,你也只会注意到她的强悍。
今天,当我穿着淘宝精选纯棉睡衣、踩着在清迈买的3铢的人字拖站在楼下等候着谢衍派来的“天使”的莅临、却没想到竟然等到了一个微笑着的Teresa Hammer时,我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当场因窒息而倒地昏迷。
——一只售价为200美金的淡水珍珠耳环,劳烦了沃尔道大中华区总裁用私人号码给我发短信,然后于第二天在一辆阿斯顿马丁的护送下,由Teresa Hammer亲自送到了我面前。
那只耳环现在跟开过光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比活佛开光过的更稀有,简直可以出现在苏富比纽约某场拍卖会的图册上。
Teresa将放置着那只耳环的丝绒盒子慎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她的态度很友好、也很专业,仿佛这不仅仅只是在“帮老板送个快递”,而是在交接沃尔道的重要交易文件。
这种态度使我十分惭愧。我虽然不算蓬头垢面,但面对Teresa这样一位连金色鬈发卷曲的弧度都无懈可击的女人,任何女人都应该惭愧。
我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一面与这个雅利安裔女人寒暄。
“非常感谢你将它送过来,Hammer女士。也请帮我向谢先生转达我的谢意。没想到这么小的一只耳环居然还劳烦他为之而操心,并让你亲自送过来,真是太感谢了。”
Teresa保持着她那美丽而又职业的微笑,说:“谢先生希望你能不必为它担心。更何况,这只是一桩小事而已,你不必如此,宋小姐。你有着很好的品味,这只耳环很漂亮。”
……不愧是谢衍的助理。
我梗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回道:“呃,非常感谢你这么肯定我的品味,你的项链也非常衬你,很好看。”
Teresa依旧职业地微笑着,礼貌性地道了声谢。
这样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也许就是最无聊的杀时间方式。只不过,显而易见,Alex Hsie的助理时间的宝贵程度是我等无业游民拍十匹马也追不上的。
我注视着她浅绿色的眼睛,露出了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像final赶deadline时那样疯狂地打着告辞的腹稿。然而,还未等尴尬的冷场降临,Teresa便不急不慢地把我还没准备好的台词给说了出来:
“请见谅,宋小姐,虽然我很想和你再聊一聊首饰挑选相关的话题,但是接下来谢先生还有一场电视会议需要我出席,时间有些紧,我想我得先走了。”
她语气很真挚。我望着她,摇了摇头,作遗憾混杂着体贴状,说道:“没关系。还是非常感谢你把耳环送了过来,Hammer女士。麻烦替我向谢先生问好——还有,请路上小心。”
Teresa这时的笑容才多了一点真实的意味。
我们互相道别,然后她打开了车门,而我站在原地目送着她坐进了后座,只感觉手中的盒子似乎随着她的远离而轻了不少。
望着黑色的阿斯顿马丁缓缓地驶离,我心中的不真实感终于消散了一些,然而接踵而来的是另一种更诡异的惊悚感——
谢衍是不是被下降头了?
或者明天沃尔道就要停牌退市了吗?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Teresa Hammer的场景。
那时候我还在纽约,跟在傅阳的屁股后面到处混吃混喝,直到有一天混到了谢衍的头上。
纽约的深秋已经足够冷,而Teresa Hammer在餐厅门口等了谢衍两个半小时,就是为了能直接送他去JFK。
华尔街的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看,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我猜不到谢衍这毫无由来的人情味到底是什么。把我扔进榨汁机里翻来覆去榨干了都榨不到谢衍一天赚的钱,如果说是谋色——我还不如相信谢衍是为了谋财。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越想越不敢深思下去,只好跟个鹌鹑似的耸起了肩膀准备转身走入门里。但是,就在我抬起手来准备按指纹的时候——
“吱——”
车轮突然停下时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响在安静的环境里极为突兀。
我虽然看不到,但听声音也能辨认出那辆车停在了方才离开的阿斯顿马丁原来的位置上。
Teresa Hammer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人。只可能是来人的车早就停在不远处许久,就等着她的车离开。
我若有所感地没有扭过头去看来人是谁,也没有继续开门的动作。
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了全过程。
今天是工作日,而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放眼整块院子只有我这个待业青年的身影,在明艳的日光底下,一览无遗。
车门打开了,有人从车上下来。
我一言不发,就等着来人先开口说话——
“宋纤澄。”
我转过去,却被阳光刺得眼睛一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Teresa Hammer找你做什么?”
男人干燥的、有些烫的指腹蓦地按在了我的眼角处,然后轻轻地带走了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但却没有离开,而是向下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睁开双眼。
傅阳正注视着我,面无表情。
我好像有……几天、还是一周、或者是更久一些的时间都没有与傅阳见面,同他的交流都仅仅只在微信上,隔着屏幕,几乎快要忘记与他面对面时的那种感觉。
我笑了一下,把手中的丝绒盒子塞给他。
“Hello, Nathaniel.”我甜甜地说。
傅阳把盒子打开,扫了一眼。
然后他把耳环拿了出来,塞到口袋里,把盒子随手扔进了他的车里。
我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刚才Teresa的到来引起的那些情绪在看到傅阳的刹那间全都蒸发成烟雾,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一些我根本无法描述的心情。
傅阳没有再问任何一个问题。他冲我昂了昂下巴,依旧是毫无感情的面孔,语气也冷得出奇:“上车。”
我眨了眨眼,慢吞吞地问道:“要去哪?”
“杭州。”他回答道,然后侧身打开了后车门,“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去吃厉家菜,你不是之前一直嚷着想吃吗?”
……杭州,傅家老宅。
后车门放着一套Chanel的彩妆和两个一大一小的盒子,大的里面肯定是裙子,小的是高跟鞋。
我望着傅阳,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傅昭也去吗?”
他的面上终于多了一层薄薄的笑影。
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傅阳在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种超乎想象的冷酷。我从来都不喜欢他这副模样,还好他应该不是真的生气。
傅阳的眉挑了挑,并不回答,只是指着后座再次下达了一道命令:“先上车。”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后座。这不是道选择题,甚至不会留给你思考的时间。如果我不想进去,那么傅阳会拉着我的手,把我放进去。
不能拒绝他。所以我只能无奈地钻了进去。
他这辆老玛莎拉蒂里几乎已经闻不到皮革特有的那种昂贵而笨重的味道。
里面弥漫着的香味只有傅阳身上的那股仿佛焚风般炙热的安息香。我拿起大的那个盒子放在膝上,下意识地深呼吸,瞬间整个人就犹如被他所包围。
他坐到了驾驶座上,侧过脸来看着我,说道:“快到清明了,老头把家里最近在大陆的全都喊回去聚在一起吃顿饭。”
我揭着盒盖,随口答道:“既然快到清明,那是应该吃顿饭。但是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下?万一我就这么丑着去吃饭,丢人的呀。”
傅阳停在我身上的目光隐隐透着无语:“你自己看看。”
我打开了盒子,随之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泛着淡淡的粼光的墨绿丝绸。我用手指将它从盒子中提了起来,熟悉的、浓郁到像是热带雨林那样美艳至极却又暗藏杀机的颜色在我的面前流淌。
我注视着它,仿佛还能嗅到残留在其上的玫瑰香气——
……是我的旧裙子。
我猛地抬起眼来,目光直直地撞入了傅阳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收获。他终于翘起了嘴角,望着我的眼中所含似乎毫无波澜,却又藏着些什么。
傅阳永远都是这样,不可捉摸。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他:
“傅阳,——”
傅阳轻轻地笑了笑,金钱豹那副危险而又摄人心魂的模样终于归于原位。他逆着光,明明还可以看清,可我却根本无法窥探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指了指那条绿裙子,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愉快:“妹妹,喜欢我的领带吗?”
我松开了手中的裙子,任由它滑落在盒中。
——他的领带也是墨绿色的,别无二致,简直是天作之合。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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