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松下来, 盘坐着往后一靠, 然后对李夕月说:“你过来。”
李夕月磨磨蹭蹭过去, 说:“万岁爷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皇帝好笑似的看着她:“我不吃你!过来。”
李夕月只能过去。
昝宁问:“我检查检查,戒指和手串戴着么?”
李夕月显摆一样把手伸出来,袖子一撸:“戴着, 都戴着。”
春葱一样的手指上套着月光石小兔子的那枚戒指,白皙的手腕上是五彩的碧玺珠的手串。
她看皇帝不错目地盯着她的手瞧,于是把手一收, 但又不是和他别扭, 而是伸手到扣子上解了一串沉香串子,又到汗巾上解了一块和田玉的玉佩。
“万岁爷您看, 您赏奴才的东西, 奴才一件不落都戴着呢!”
昝宁笑起来:“全挂上了啊!那以后再赏你多点,你这腰带上岂不是一走路就要‘丁零当啷’响?”
他想象着若是她十个指头全戴满了戒指,两只手腕全套上了镯子和手串,汗巾上挂满着玉坠儿,真是怪有趣的景象。
李夕月傻笑着:“万岁爷开玩笑,奴才哪有那么多东西好戴?”
皇帝心想:那就多赏你点如何?
李夕月接着来了句不傻的话:“再说了,奴才不过是养心殿的一个侍茶宫女,万岁爷赏赐太多,人家不知会怎么想呢!”
昝宁冷静下来,不错,这还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
他在颖贵人面前知道用偏宠的法子来打击后宫, 不能在李夕月这里被冲昏了头脑。
他点点头:“李夕月,你这句劝谏值得一赏。”
李夕月“呃”了一声,没忙着谢恩。
昝宁便问:“这‘呃’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说:“万岁爷,奴才随口一句话,不值得您赏。”
“值不值得是你说了算吗?”
李夕月想:这主儿又来了。知道是你说了算,但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你实在要赏,就赏点钱给我吧,我回去压箱底,等出宫时一总带回家做嫁妆倒也蛮好的。
于是她皮着脸笑道:“万岁爷,奴才只是谦虚。”
昝宁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
说自己“谦虚”,这真是不谦虚啊!
他问:“你想要什么赏呢?”
李夕月忸怩了一下说:“东西都得佩戴着,真的太招眼,万岁爷真的要赏奴才,赏点不招眼的,奴才也感恩呢。”
昝宁觉得她这个提议倒没错,于是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个金锞子:“这是中秋节前才铸的一批金锞子。当时选秀女,留牌子的赠如意,撂牌子的赠荷包,荷包不能是空荷包,就用金银锞子压荷包。多了好些,挺精巧的,你挑几个玩罢。”
大手一挥,把七八个金锞子一排边地放在桌子上,顿时在烛光中闪出诱人的金光来。
不仅是金子,还能挑几个!李夕月意外之喜,伸着脑袋开始挑。
昝宁诱惑她:“挑金子还离那么远?靠近些,花色可是各不相同呢。”
李夕月警觉地瞥他一眼,心想: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到底受不住金子的诱惑,于是靠那案桌又近了点,又近了点,最后基本是趴在桌上,细细看金锞子上的花样。
一枚是梅花状,上头铸着寒窗梅花图;一枚是笔锭状,上头铸着如意图案;一枚是菱花状,上头铸着西番莲……李夕月想着不能贪心,“几”这个数字她就选个二好了。但好容易拣出来的三枚漂亮的金锞子,实在是哪个都舍不得放弃。
她在那儿翻来覆去挑金锞子,昝宁支颐在看她的小表情,她犹豫不决、贪心不足的模样实在是太真实可爱了。他看着好笑,特别是她一撮唇思考,颊上两个小酒窝就变得若隐若现、捉摸不透。
昝宁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像要逮住那小酒窝似的。
手指一触及她的脸颊,她就瞪着闪亮亮的眼睛瞟过来,好像在问“你干嘛”。
昝宁笑着说:“你挑你的,我就是看看你这酒窝。”
李夕月飞快地选了梅花和笔锭如意两枚金锞子,飞快地捧着金锞子给他谢恩,然后他就摸不到她的脸蛋了。
昝宁有点失落,知道她还是有些警觉,他不忍让她每每到自己身边都是这样的警惕,于是收了手随意问:“收起来吧。将来打算用这些金子做什么?”
问完,突然有些害怕:她不会又说将来出宫嫁人带他赏的金子当嫁妆吧?这话说出来真是叫他难受呢!于是飞快地又说:“不必回答了,东西收好就是。”
李夕月望望他,怎么感觉他反而有些紧张的模样?
她甜甜一笑,把金锞子放在荷包里,又收拾皇帝案桌上的其他金锞子,说:“万岁爷,这些还放回您荷包里?”
昝宁便张开手,露出腰带和腰带上的若干物事,让李夕月来放锞子。
皇帝的明黄腰带上缀着十字花形的东珠,上头用“别子”系着扇套、表套、扳指套、荷包、火石褡裢等七件“活计”,都是螭龙缂丝缀着金珠,打着杏黄色的络子。她琢磨了一下配色,才凑近打开荷包的抽绳,把剩余的几个金锞子放了进去。
一抬头,见他正在俯瞰下来,笑容有点怪怪的,目光说朦胧又觉得尖锐,说尖锐又觉得泛着朦胧,反正就是盯着瞧。
正忐忑着,突然听见外头李贵在说:“万岁爷,您睡了么?有加急的折子。”
皇帝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对外面说:“送进来!”
居然也忘了让李夕月出去,等李贵的奏折匣子捧进来,飞快用钥匙打开就看。
用匣子的奏折,一般都是密奏,是仅有皇帝本人才得见的,不经军机处,不会被礼亲王和太后所见。
他看完里头的奏折,表情变得极其凝重肃穆,突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胆大妄为!”
“万岁爷!”李贵慌忙制止,“噤声!”
这里是帐篷,不是隐秘的暖阁,他这要是一发火,只怕四周的帐篷里都知道了。
昝宁沉沉地点头:“朕知道。”感觉眼珠子里都是暗绿的荧光在闪,但是说话都是牙缝里挤声音,低沉得直往地面里砸。
李夕月腿肚子转筋,直觉自己该告退了,但是说得晚了,这会儿开口告退只怕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她不敢打扰这两个人,只恨耳朵无法关上,只好缩在一边。
但昝宁好像在找发泄口一样,转脸对她冷笑着说:“你信不信,小小一个知府也敢只手遮天。现在赈灾、剿匪、协饷,几件事一来,倒是有些人可以中饱私囊了。夕月,你说,派去查赈的候补知县突然自杀身亡,可疑不可疑?”
李夕月本来不打算回答,可惜好奇心实在克制不住:“自杀?为什么呀?”
昝宁给她解释:“说是夫妻吵架,一位年近不惑的候补官员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却为丁点儿小事自尽,大老爷们家,可能么?”
李夕月摇摇头:“不可能。”
昝宁问她:“我不懂普通人家是怎么样的,比如你阿玛额涅吵过架没有?”
“有啊。”李夕月老老实实说,“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一般都是我额涅开吵,嫌我阿玛没出息、净会玩,或者我阿玛他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斗蛐蛐之后,回来赞叹人家家的小妾多体贴多会伺候人,我额涅就发飙了。”
她噗嗤一笑,想着母亲那个时候通常咬着牙用手指戳父亲的脑瓜,说着:“哦哟,人家家的小妾就是好!怎么比自家老婆都是又老又丑又脾气大。你想纳个小的,你说嘛,说了我给你物色去。”
然后她阿玛立刻醒过来一样赔笑脸:“哎哟喂你胡说什么呀,纳个小的我养不起啊!”
她额涅“哼”了一声,戳倒不戳头了,接着戳心:“那是,要有钱了,想必纳小就得提上议程了。你呀,也别玩鸽子养鹰了,费钱!省着点花用,养个小妾伺候你多好!”
她阿玛自保的能耐不是盖的,也是皮着脸笑道:“小妾再俊,能有我的鹰俊?小妾再有意思,能有我的蛐蛐有意思?再说,不还有你嘛,要美貌有美貌,要贤惠有贤惠,我还缺啥?”
额涅通常这时候已经满意了,但还要骂两句“死鬼”“德行”“没出息”,然后喜滋滋到厨下做大菜去了。
昝宁看她不自觉又在笑,这笑容特感染人,所以他心里的愤懑去了点,说:“所以,这自尽一定有鬼。”
李夕月从回忆里抽回思绪,眨巴眨巴眼睛说:“啊,是啊,我觉得好好一个人,会为夫妻吵架这么屁大点事就上吊?不过,是不是有鬼,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不过是一个宫女儿,不能妄自揣测万岁爷的朝政。”
昝宁在这样气怒不满之下居然也笑了笑:“你说的不错,而且,你也不必这么警觉。御前的叫起会面,其实也就是这样的讨论和揣测——人又不是神,哪能事事料中呢?”
平静下来,反而容易想事。
昝宁平静地对李贵说:“这事,礼亲王在两江那里有私信的渠道,很快也会知晓,也会有应对,朕只恨身边能用的枢臣太少,不过这几年,六部和御史台、内务府里有些自己人,职位太小,撼动大树不易。但是,清议在那儿,想必也没谁敢悍然不顾。上回发声弹劾礼亲王府长史的那个小御史现在还没有处置……”
他撮牙花子考虑着问题,想了一会儿对李夕月说:“你去看看白荼那里的茶有没有好。还有,这些事务必嘴紧。”
李夕月点点头说:“奴才懂得,万岁爷放心。”退出去给皇帝端茶了。
她再进来时,李贵已经出去了。
皇帝对她点点手:“茶端过来,有点渴了。”
他是真渴了,一口气把茶水都喝完了,喝完后,很疲劳一般盘膝打坐,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说。
李夕月轻轻收拾了茶碗,回头看看他还是那样坐着,眉头微微地蹙着。
她在旁边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深夜的帐篷里还是有点寒丝丝的,她踌躇再三,忍不住还是低声说:“万岁爷,天也不早了,还挺冷的,明儿还得赶路,您早点休息吧。”
他低声说:“虽然很累,但是满脑子都是事儿,睡不着。”然后长叹了一声。
李夕月看他这疲劳的样子,有点点心疼他,也随着长叹了一身。
昝宁睁开眼,向上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夕月,问:“你觉得冷么?”
“有点。”她如是说。希望他能早点休息,她也能去休息了。
昝宁却捉了她的手暖在掌心里:“手好像是有点凉。这样会不会好些?”
李夕月一呆。
但这和他平时找机会摸她的手好像不大一样。
他依然是不胜疲惫的模样,握着她的手就是在掌心暖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一丝轻亵的感觉都没有。
李夕月不忍抽开,就让他握着,她的掌心渐渐也热了起来,温度互相传递着,心坎里柔柔的滋味也蔓延着。
他终于开口说:“李夕月,谢谢你。”
“啊?”李夕月吃了一惊,“奴才有什么地方值得万岁爷谢的?”
昝宁笑笑,不说话。
又静静地握了她的手一会儿,他松开欠伸了一下:“有点困上来了。你出去叫值夜的太监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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