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愣了愣, 听李夕月继续说:“奴才进宫三个多月了, 听白荼姑姑说, 每个月初二是宫女们会见家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又说:“奴才也知道,这并不是意味着每个月初二都能见家人去,总得主子批准才行。不过三个多月了……奴才, 真的想家里人了。”
昝宁看她少有的毫无笑意,目光莹澈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哀求, 他心里又酸又软, 问:“你家里除了阿玛和额涅,还有哪些人?”
李夕月说:“还有弟弟和妹妹。”
“你阿玛在内务府哪一司来着?”
“奴才阿玛是广储司的笔帖式。”
李夕月答完了, 有些忐忑地又看看他:怎么跟衙门里查保甲门户似的?
皇帝点点头, 沉吟了一会儿说:“下个月初二,已经安排了白荼会见家人。你们俩……要都去了,岂不是把朕撂下了?”
皇帝身边各种服侍工作,得随传随到,确实不能缺人。
李夕月觉得眼眶酸酸的,泪水仿佛在往外涌。她死命地睁大眼睛熬住,低声说:“哦,那肯定是白荼姑姑在先。”
她不敢恃宠而骄,跟他求非分的东西,也不愿意抢姑姑的这次机会。
她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么, 再下个月初二,奴才可以见见家人么?”
昝宁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眼眶红了,看着她可怜兮兮又不妄求的样子,不由问:“才三个月不见家人,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李夕月此刻真正觉得他无情,好好一个父母宠爱、娇养大的女孩子,突然送进宫服役,都三个月没见过父母亲人的面,还问“会念想成这样子么”?
她简直不想和他说话,点点头,顺势脑袋就低了下去。心里太难过了,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
她感觉皇帝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脸抬起来。
然后听见他在很认真地说:“夕月,我不该这么问。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好像,也没那么想他们。”
所以他不能理解。
李夕月倒是理解了。
她听阿玛说过,皇子皇女自呱呱坠地起,就由保母和乳母抱持,给亲生父母报个喜,就去皇子皇女所居的北五所养着了。有的后妃身边寂寞,想带带孩子,就由皇帝或太后下旨,把哪个皇子皇女交由她抚养,这抚养也不会是普通人家亲自乳保提携那种,多不过日常问问吃了多少、睡得好不好,没事做了把孩子唤过来逗弄逗弄。有的更只是个名义,说起来是哪个后妃养大的,其实都在北五所,只不过年节和生辰的时候多个磕头的地方而已。唯只不许亲娘带亲孩子,特别是皇子,据说是生怕母子情分深厚,皇子登基后会偏袒舅家,弄得像汉室时外戚尾大不掉的情形。
所以,皇家的情分淡,夫妻、父子、母子……都是“有所用”,而未必“有真情”,少些情感的滋养,人也能更杀伐果决些,不至于总为一些黏黏腻腻的情感纠结不清。
皇帝看她表情越来越平静,心也逐渐放了下来,说:“对不住,白荼那里,我是有要紧事让她去办,实在耽误不了——这次迢迢地赶回京,就是怕误事。下个月我一定许你去。”
李夕月很想问他:你身边缺一会儿送茶的人就不行么?宫女会见家人,连同来回步行到顺贞门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渴死你了?
当然不敢问,他能答应下个月让自己去见父母,已经是意外之喜。
李夕月作势要谢恩,但半截子又停住,歪着脖子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了?”昝宁果然发问。
李夕月吞吞吐吐:“万岁爷这话,是算话的吧?”
“当然算话。”皇帝说,“难道还得写道旨意给你才算?”
李夕月嘬牙花子。
皇帝有些急:“这种旨意没人写的。你说怎么办你才信?”
李夕月伸出小拇指:“拉个勾。”
“什么?”
李夕月耐心地教他:“您大概不知道,反正我和别人说定了什么事,大家就小拇指勾起来拉一拉,谁说话不算数,大家心里都晓得他是个——”伸出小拇指比划了比划,又说:“想必万岁爷不愿意当这个的。”
昝宁很不服气,冷笑道:“没这个什么鬼,我说话也是算数的。”
但转眼想,那粉嫩嫩的小拇指,勾一勾又何妨?
于是在一脸鄙夷中,他伸出自己的小指头:“怎么勾?”
李夕月把他的小拇指掰来掰去,终于和自己的指头勾上了。然后说:“万岁爷,您拉着别放手。奴才来念词儿。”
念的是里巷胡同里穿开裆裤孩子们的词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然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皇帝。
皇帝一边嗤之以鼻,一边享受着她手的柔软温暖,很久都没肯放开。
李夕月这次当完差,也累得不行。好在皇帝今天睡得也早,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能早点喘口气。
她回到屋子里,看白荼还在做针线活儿,伸头看了看,夸赞道:“姑姑的手真巧!”
白荼做的是个扇套,装男人的折扇用的。东西看着小,制起来很麻烦:鼻烟色缎子要先裁剪好,绣上花纹,然后喷上水熨平,再裱糊在硬壳纸上,形成一个长条的硬质袋子,能护着湘妃竹的扇骨和名人字画的扇面,也得匹配得上好东西。
白荼还在绣花那一步,两边都绣白鹭青莲,颜色素净,寓意也好。
但见时间是不早了,李夕月也劝她:“姑姑,早些安置吧,明儿还得动身赶一天路。”
白荼把那绣花绷子拿远拿近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成,路上时间比平日在宫里紧张得多,可没几天就该初二了,这是给我阿玛做的扇套子,也算是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赶工也得赶出来。”
她体谅地对李夕月说:“你睡你的,要是嫌灯亮,我到外头做去。”
李夕月觉得自己是修来的福才遇到这么好的姑姑——要知道,她在颖贵人那儿的时候,作为“姑姑”的润格,可是把她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宫女当自己丫鬟使唤的。
她忙说:“姑姑,我不怕亮。只是早早地睡了,我都不好意思。”
白荼笑着说:“不早了,休息吧。我心里激动,其实也睡不着,做做活计不觉得累。”
李夕月拗不过,只好自己先睡了,心里还想着:我还有一个多月呢,到时候做点什么活计送给阿玛、额涅、弟弟、妹妹们呢?
第二天醒来还是大早,白荼倒已经穿戴整齐了,手里还在不停地做活计,见李夕月也醒了,她说:“这会儿还早,不过你要愿意帮我,替我打点浆糊路上糊扇套用,行不行?”
李夕月责无旁贷,立刻爬起来。
打浆糊是挺费工的活儿,好在御茶房里早有粗使小太监挑好柴炭烧好了洗漱用的热水,御膳房面粉和盐也现成有,她是皇帝身边得脸的宫女,要点小玩意都是一句话的事。
调和了滚水和面,接着再烫面,倒掉烫面的热水后把面团搅散,拌出韧劲来后再次烫面……得七八遍才能打出细腻黏度高的好浆糊。
初冬的早晨,她忙得一头汗。
等热乎乎的浆糊做出来,李夕月忙捧着给姑姑送去。出茶房门,正看见皇帝穿戴齐楚,准备到前头正殿接见大臣。李夕月捧着浆糊罐子,隔着约莫三丈远的距离,急忙蹲身给他请安。
昝宁停了一下,叫了声“起来吧”,瞅瞅她手中的浆糊罐子,笑问:“大早忙得一头汗。给白荼做扇套用的呀?”
“是。”李夕月边起身边回答他。
皇帝也没久留,接着又往外走,脸映在刚刚探出一条边儿的朝阳中,俊朗又有活力。
李夕月后面只能看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比自己刚见面时长壮实了些,肩宽了,背也阔了,绀青色的常服袍子随着他的腿脚甩开,仿佛“呼呼”地带风。
她贪看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好意思,偷眼一觑,周围只有两个扫地的太监,也都忙着扫角落旮旯和抄手游廊。她赶紧捧着浆糊罐子,一溜烟儿地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围房里。
白荼正用牙咬着扇套上刺绣的线头,见她回来,笑着说:“动作挺快啊。”
又看看日头:“好在是行宫,不用天天打扫屋子里头了,咱们收拾收拾,万岁爷什么时候早朝结束,就什么时候准备上车出发。”
随扈的日子还是挺忙碌的。李夕月跟着白荼一起归纳整理东西,又一次忙个不亦乐乎。吃早点之前,两个人才有空打了热水擦汗抹身,屋子门一闩,两个大姑娘互相帮着解开外头大衣裳,热手巾探到背上胸前好好地呼噜一把——没条件也没时间洗澡,这么着擦一擦也觉得浑身干爽多了。
白荼笑着说:“小丫头片子,看着腰细胳膊细,没想到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这要脱了去,骗倒男人不是个事儿!”
李夕月捂着胸:“姑姑讨厌!”脸蛋红扑扑的,还要反击一下:“姑姑难道不也是?”色.眯眯的眼睛尽朝白荼身上瞟。
白荼大方得很,自己解衣领子擦脖子:“看呗,看呗。反正我马上服役期满,可以出宫嫁人了,不给你看,也就是给别人看,早点习惯,早点适应。”
李夕月对她羞羞脸,也有点羡慕,悄悄问:“是不是那个徐翰林啊?”
白荼脸一红,轻轻推她一把说:“胡说八道,敢拿你姑姑开涮,我非揍你不可!”
想拿缝衣竹尺来吓唬她,结果发现已经打包到包袱里去了,于是故作狰狞,拍了李夕月屁股两下。
反正也不疼,李夕月笑了一会儿,想着她八年后是不是也有这样擎等着出宫的一天。
不知怎么,想起了皇帝的那张笑脸,甚至想起他也是这样拍她的。突然间不辨喜忧,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全涌了上来。
白荼脸仍是红的,“打”完徒弟,反而不敢看她似的,甩甩辫子说:“谁跟你瞎闹。吃早点去,晚了万一来不及吃呢。”
吃早点时,几个小太监依次过来巴结白荼:“白姑姑,是不是下一个初二,您要会见家人了?”
白荼骄矜地说:“是啊,怎么了?我都三个月没见家里人了。”
小太监眉花眼笑:“姑姑到底是御前的,换哪个寻常宫妃手下的宫女儿,哪敢想着三五个月就会见家人呢?姑姑,再帮我带个包裹呗?”
白荼眼睛一翻:“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御前的差使是好当的?就看见御前这丁点儿的好处!”
但也肯帮忙:“东西先给我检视好,我再帮你个小忙就是了。”
小太监千恩万谢,还主动讨好:“姑姑也是心灵手巧加能干,才在御前这么些年,姑姑下次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白荼说:“暂时也没什么吩咐,反正眼睛都得亮亮的,才不错了差使,对吧?”
李夕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白荼说:“吃饭吧,还有好多事儿我得慢慢告诉你——不是所有事儿都能上台面的。”
吃过早点,果然听得外头叫“吃”声,皇帝大步流星地回来,司寝的宫女伺候他换好衣服,一天的行程又要开始了。
白荼坐在大车上,不怎么颠簸的时候,就拿出她做了大半的扇套出来细细裁量、比划,用浆糊糊最里面一层衬布。
李夕月随着车辆摇摆着身子,听其他小宫女在里面叽叽喳喳,看白荼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扇套。
她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惑:宫女见家人、送礼物这样的小事,皇帝他怎么知道白荼做的是扇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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