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李夕月不由在他怀里抬头, 担心地睁大了眼睛。
昝宁低头吻吻她的额头:“应该是不会——只要他自己不随处张扬。你看白荼的父亲给我悄悄办了许多事, 我自然要妥善小心地护着自己人, 哪有轻易害人的呢?人家要知道我是那样的主子,谁以后又肯卖命?”
李夕月有点担心家人,但仍愿意相信他。
毕竟,他若是强要吩咐下去, 下头官吏也不敢不遵,何必这么有商有量的?
他简单地说:“你别怕,说起来也是极简单的, 只不过不能叫不信任的人去办。”
“那个陈如惠的遗孀, 也姓李,不过是汉人。这次来京上控, 怕被两江的人拦道, 没有敢带陈如惠的骨殖,只带了他生前最后穿戴的衣物、用的物品,当时服侍陈如惠的两个长随也跟了过来,不过听说一直是劝李氏莫再上告了。
“我后来想了想,陈如惠最后的时光是住在驿站里的,驿站归兵部直管,吴唐想要插手是很难的;而自缢这种,别人强迫不来,若是强迫,他在驿站里一声大喊叫,立时能引来官差。所以必然是死法里有蹊跷。
“我让白其尉查了吏部陈如惠的履历底档, 候补知县没有补实缺,只派差使,白其尉发现他前一个差使是核查江宁织造进贡的云锦和宁绸,结果反而被织造府参了一本,双方无由而相互攻讦,后来都是记过。但事情的始发有些奇怪。现在陈如惠的案子茫然没有头绪,想让你阿玛在广储司与织造府的来往底档中查一查,指不定有什么线索就在之前的事件里。”
“怕人多口杂,不能直接叫小太监传话到内务府给他,三天后赏你会见家人,你悄悄把这事交代给你父亲——鹰是遮人耳目的,朕钤印的一张空保举文书,放在鹰脚环里,便是事后给他的赏格。”他最后说。
李夕月张着嘴怔怔地听,心里梳理了一遍所有的风险。
她阿玛朋友多,胆子大,人也灵活,底档就在广储司笔帖式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事做成应该不难,也不招眼。她记得白荼的话,给皇帝当差,无从推卸,也未必不是福分。李夕月一头心脏“怦怦”地跳,一头也想:为他做点什么吧!不图这“从龙”的功劳,只想着“忠君爱君”,想着为他分忧,难道不也是叫人激动兴奋的?
昝宁最后亲了她头顶一下,又撸了撸她的辫子,意犹未尽一般:“我得走了。你过会儿再出门。”
他乘上肩辇,沿着甬道往太后的慈宁宫而去。
一路去,脑子一路在盘算。离间计,可不是容易使的,太后和礼亲王有了罅隙,但还不到致命的程度,太后顾念着自己的姐姐,礼亲王想着后宫的奥援,都会彼此留着脸面。这么长一段日子,他该铺垫的已经都铺垫好了,但逼着他们撕开脸这一步,还非得小心着从事不可。
转念间,已经到了慈宁宫里,皇帝依着一贯的习惯,到垂花门下就下辇步行。风雪不小,他的朝靴上很快裹了一层雪泥,端罩也飘满了雪花。
虽然已经通报了,但邱德山仍在穿堂里袖着手,只等昝宁橐橐地走到他面前了,这奴才才假装刚刚看见,打千儿给皇帝问安,谄容笑着:“万岁爷来了,里头皇后主子她们正伴着太后说话儿呢。”
昝宁淡淡笑道:“她们替朕尽孝呢。通传一下,朕做了庆贺诗,来奉于太后。”
邱德山极漂亮地打千儿喊了声“嗻”,然后施施然到暖阁里通报了。
不知是那奴才拖延了时候还是太后有意要冷落冷落他。皇帝捧着写诗的花笺在门外候了好半天,浑身被穿堂的风吹得冰冷。
这时候才见邱德山又亲自出来,假模假样地扶着皇帝的胳膊肘:“万岁爷,太后请您进去呢。”
昝宁不露声色,仿佛这冷落、这刻意的给脸色看都不算什么,稳稳地向里而去。
到了暖阁里头,他一进门,周围的后妃们都安静下来,从太后身边四散开来,等皇帝给太后见礼之后,就该是她们行礼。
“皇额涅万安!”昝宁带着笑容,朗声说道。
国朝重视孝道,即便是帝王之尊,给太后定省也都是跪叩。太后安然地受了皇帝的跪叩,不咸不淡说:“皇帝来了,快起来坐。几天没见了,想必是忙罢?”
皇帝起身,道:“忙是有点,不过托太后的洪福,总算这个年终是平安顺利的。”
这时候,由皇后起首,也给皇帝蹲安行礼,莺莺燕燕的一片,今日格外打扮得花红柳绿——知道按例今日皇帝要作诗,作完诗要进献,然后才是定省和翻牌子,不像以往似的只看牌子不见人,今日见了面,万一就有机会了呢?
昝宁目光漠然,只着意多看了颖嫔两眼。
她自然也是好好打扮过的,浅碧色的薄棉袍,掐得小小的腰身,滚镶了七八道的“栏杆”(镶边),脖子里洁白的银狐风毛拂在粉嫩的脸上,不知是用了过多的胭脂还是脸红,看起来红扑扑的。
这会儿先是正事,昝宁进献了诗笺,太后接过看了看,笑赞了两声“皇帝作诗越发好了”“皇帝毕竟有孝心”,而后一如既往地喟然长叹:“可惜我年岁一年一年长了,其他都觉得你不错,唯只至今没有后嗣这一条实在叫人心焦。”
顿了顿又说:“如今,晋位倒晋了好些个,别光占着位置,却没有实效出来。”
听这言辞,还是为他不听慈训而下谕旨晋封嫔妃的事阴阳怪气呢。
昝宁现在有长进的一个能耐就是:即便听了难听的话,依然能够淡定得像没听见一样,脸色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甚至他像块滚刀肉一样嬉笑着说:“哎呀,这么一说,儿子倒是后宫的罪人了,民间的土话里说的:占着那个什么……”
他自己“吞”地一笑,心想:得嘞,你们哈,在我心里就是一座座茅坑!
而后在太后皱眉的时候自己道歉:“这种粗话,不应该放出来。不过总归是努力便是了,不能叫后宫诸位受委屈。”
这话是够粗的,饶是暗地里挨他呲达挨过多少次的这帮子后妃们,也被他这个神比喻搞得直皱眉。
太后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皱眉笑道:“你看看你这一国之君,说出话来市井挑担的都不如。这种事情,我也不好逼你,你自己想着祖宗的基业,后嗣的绵延,确实该心里有谱才是。而且——”她看了一眼颖嫔齐佳氏,不易察觉地一撇嘴——如今看她这狐媚子形是越来越厌恶了。
“而且,要机会多,无非是雨露均沾,总盯着一两个,万一倒是身子骨不成、生不出娃的,岂不是活活败坏掉了?”
颖嫔听得脸上发烧,然而也不服气。太后没有指名道姓,亚赛指名道姓,唯只不用她跪下来惶恐道歉罢了。
昝宁笑嘻嘻应了声“是”,然后指了指丽妃说:“丽妃承恩不久,今日该换人了。”看了一眼颖嫔:“朕正好有话对颖嫔说,一会儿先去下永和宫吧。”
顿时,嫔妃们各种怪相都出来了,清喉咙的、拨指甲的、觑着眼儿笑得诡异的……丽妃空担了名声,脸色难看;皇后虽没指望,只觉得对颖嫔嫉恨得不行。
太后转脸问皇后:“皇后,你钤印的,你可记得整个月里,谁蒙招幸最多?”
皇后掩口笑了笑:“不用说的,自然是颖嫔。”
太后冷着脸说:“今日我头里不舒服,听说颖嫔会按摩,请她辛苦辛苦伺候我一晚上。抢了皇帝的人,皇帝不会有意见吧?”
昝宁笑道:“怎么敢。不过儿子真是有事找颖嫔,这样,从永和宫回来之后,再让颖嫔来伺候皇额涅吧。”
大家想:啊,这猴急的!连养心殿都不去了,是打算在永和宫就把人“办”了吗?不合规矩,但是皇帝乐意,也没人好跟着去拦阻啊。
因此顿时又怀了看热闹的心情。
“祖宗的家法,皇帝还是注意着些。”太后说。
昝宁说道:“太后放心,真只是有事,不便在这里说。”
话说到这份儿,再不让步就要撕破脸了。养母和养子,太后和皇帝,无论如何也隔着一层,太后再不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她扭头对皇后笑道:“你派个人去,万一皇帝临幸了颖嫔,你那里还该钤印,敬事房还该记档,这些事关后宫的规矩不可错漏,万一有了身孕也该有据可查。”
皇后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颖嫔脸色有些不怡,但想到这段日子,自己地位飞升,恩宠不断,后宫的太监宫女大多势利,连同宫住的敦嫔都客气了许多,不再倚老卖老了,又觉得名和实比较起来更为重要。所以她倒是默默然不做声,一副委曲求全的样貌。
一出门,风雪扑面而来,昝宁回头望了望颖嫔:“冷不冷?”
颖嫔是“要得俏,冻得跳”,穿窄褃的薄棉袄最不搪寒——即便外头加了“一裹圆儿”的斗篷,也只是略好些而已。而得皇帝垂问,再冷也激动,她摇摇头:“奴才不冷。”
皇帝便点点头笑笑,自顾自上了肩辇,又说:“你坐轿子来的,还坐轿子回永和宫。可别冻坏了。”
留着皇后身边跟着去的那个大宫女在雪地里跋涉,一路到永和宫只怕是又累又冷,一肚子怨气了。
屋子里头有地龙,毕竟好得多。
皇帝进屋脱下端罩,颖嫔也由宫女伺候着脱下斗篷,她那张粉白的小瓜子脸冻得发青,捧着手炉过来:“皇上冷不冷,先拿奴才的手炉暖暖手吧。”
含情脉脉把手炉递过去。
昝宁不动声色说:“我不冷。”
又看了看毕恭毕敬跟在一旁的皇后宫里的那个大宫女,好像名字叫“琥珀”的,他说:“琥珀是吧?朕与颖嫔有些私话,你到外头等吧。若是需要皇后钤印——朕自然会叫你。”
一副要先斩后奏的模样。
琥珀一愣,想想外面那大雪天,顿时瑟缩。然而皇帝的旨意岂敢不遵?只能蹲身应答,然后在穿堂里吹风,冻得浑身直抖。
风雪声虽然很大,不过永和宫的偏殿梢间隔音不大好,琥珀仍然能够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呃……你懂的,其实也不是都不行。不过,你有好的药方,有备无患吧。”
女人的声音:“万岁爷莫要焦虑,奴才晓得您是国事操劳。这方子奴才也让御医瞧过了,说大部分只是补益之药,就算不为那个……那个什么,对男人的身子也是好的。”
“如此再好不过。”他停了停,“朕先试一试,少不得你来品评一下效用?”
颖嫔不答话,“吃吃”地笑。
琥珀听得心惊:什么?吃药?!颖嫔这和明季献“红丸”方子邀宠的佞臣妖妃有何区别?!
她在风口里格外觉得时间漫长,好容易见皇帝出来了,已经僵硬得连蹲身请安都难,牙齿打着颤儿问:“万岁爷,可需要钤印、记档?”
昝宁看了她一眼,捏了捏袖子里的药方,摆摆手说:“不用,只是说了几句话。你回去吧。”
琥珀急急往皇后所居的储秀宫而去。
颖嫔胆大包天,看太后和皇后怎么处置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走情节比较多,毕竟腻歪多了也难有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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