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惠的两个长随在被带来的时候, 大概已经得知了堂上是谁。两个人进了二堂的门槛, 就双双绊倒, 摔得嘴唇都肿了,昏天黑地爬起身,又被差役一脚跟踹倒在地跪着:“上头是皇上,你们也敢直了膝盖?”
对于昝宁而言, 亲鞫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看了看一旁的大理寺卿,这位是他的私人,对他的意思完全了然, 点点头道声“臣冒昧”, 踏一步上前,替皇帝开口问话:
“来人先报名、报履历。”
两个长随一个姓张, 一个姓闵, 都是娴于这一行的老积年——绝大多数新科的进士或举人外放到州县的,开始都是“候补”,要等上几年才有实差,在地方上总会用微薄的候补俸禄养几个“家人”,跟他们学着官场的规矩、应酬,也用他们帮自己跑些外场的事务。这些长随不是家生奴,也不是买的奴儿,与主人之间更类于雇佣。
张长随和闵长随,都是陈如惠一到江南省候补就跟着他的人。
两个人答了一些常规的问题,慢慢也平静了下来。
看不清绡纱屏风后的皇帝的样子,直觉还挺年轻的, 而且他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里的光仿佛能透过屏风射过来。
他们小心翼翼,仔细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
“小的们实在是冤枉得紧!”起头一个说,“一直对主家是忠心耿耿的,哪晓得陈大人一时想不开。小的们看到他的尸首挂在梁上时也吓昏了,一路陪着主母收殓、发送,又陪着入京控告,却不知哪里犯了国法,要在牢里吃年夜饭……”
说着,竟“嗬嗬”地伤心恸哭。
“要死!”大理寺卿喝道,“在皇上面前失仪,仔细一顿重打!”
昝宁看了看大理寺卿,低声说了句什么。
大理寺卿又对外头道:“刚刚叫人去公馆传陈如惠的遗孀来,人到了没有?”
“到了。”外头一个人说。
“叫进来对质吧。”
李夕月有些忍不住好奇心,小小地揭开帘子一角,看陈如惠遗孀的模样。
进来的女子应该和陈如惠差不多年纪,三十多岁,但很显老,满面憔损不说,头发居然星星点点白了,到底是官员的妻子,气度上还撑得住,进门行礼,很快是泥首匍匐,说话带着泣音。
大理寺卿问:“陈李氏,你既然敢于跨级京控,想必是有天大的冤屈,你丈夫陈如惠的死因,你觉得何处存疑?”
陈李氏啜泣着说:“妾不晓得一个好好的人,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什么要寻短见。他平素性子颇为直率,有什么说什么,有气从来不憋在心里,这样的人怎么会寻短见?!”
“那么,你觉得他是他杀?”
陈李氏点点头:“我怀疑就是他们动的手!”一手戟指着两名长随,眼神变得尖锐如锋刃。
“含血喷人!”张长随首先喊。
跟着是另一个,声音低一点,但是不断地强调:“前头审讯都说了,上吊这种,不可能是他杀,他一喊,驿站里谁都听见了,我们还有本事把他抬起来挂房梁上去?”
“问问验尸了没有?”昝宁轻声问大理寺卿。
这倒是大理寺卿代为回奏的:“验是验了,但在江南省没有,说是上吊的人死相难看,且有恶鬼纠缠,早早地叫装裹了到老家下葬。验尸是陈李氏京控以后,地方上才想开棺,但是据说腐败得厉害,已经看不出人形了,马马虎虎验了一验骨殖,颈骨确实扯断,下颌骨和舌根骨均有勒伤。银针探喉,并没有发黑。”
陈李氏喊道:“尸身已经腐败,即便是死后再把人吊上房梁,也能扯断脖颈、勒伤下颌!妾另有证据!”
“什么证据?”
陈李氏捧出一件衣服,双手颤巍巍的:“这衣服是亡夫死时穿的,收殓时妾亲自给他换下,觉得有些血腥味,又发现招苍蝇,亡夫若是自缢,为何胸前有血?!”
昝宁眼睛一亮,征询地望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也精神一震,亲自接过那件衣服:读书人家常穿的深青色长袍,棉布面料,只觉得胸口一小块硬邦邦的,似是硬结的血迹,再闻闻,好像也是有点血腥味。
“传个仵作来!”他喊着,“衣裳泡入水中,若是有血渗出来,可以证明是血!”
“可是,主人生前就有咯血的毛病。”张长随淡淡说道。
仵作到了,审慎地点点头说:“若只是一些血迹,也可能是咯血。”
他把衣裳浸到水盆里,水盆里弥漫起一些褐色的雾状脏水。但是用银针一探,银针只是略显黯淡,并没有变成青黑色。
若不是下毒致死,这件血衣并不能说明问题。
这大概就是她唯一的证据了。陈李氏盯着盆子里渐渐变褐的脏水,手抓着胸口的衣服,不说话,泪珠大颗大颗往盆子里掉。
皇帝点点头,支颐若沉思,大理寺卿轻声道:“臣继续问?”
昝宁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么陈李氏所提疑问,陈如惠素性是豪迈阔大的,怎么会无辜自尽?你们是他身边之人,难道竟不晓得?”
张长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闵长随则冷笑连连地看着陈李氏,最后道:“以前小的一直顾及着她寡妇的面子,如今当不得在万岁爷面前不能不说实话了。”
“说!”
“陈李氏与人有奸,我家主子要脸面,所以知道之后一时想不开。”
陈李氏顿时一声长恸:“姓闵的,你才是含血喷人!!”
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大理寺鞫案,见多识广,只是苦主在亲审的皇帝面前晕过去那倒是头一遭。年节里人又不全,好容易来了个陪着陈李氏的禁婆子,探了探鼻息,跪禀道:“大概是急火攻心,一会儿拿纸熏了烟熥一熥就好了。”
用纸卷紧烧了火,烟气熏了陈李氏一会儿,她透过一口气,咳嗽着醒了过来。
禁婆说:“最好有口水喝。”
李夕月就在二堂看水,李贵把人带进去,热心的李夕月帮着一起扶过,让陈李氏坐在圈椅上,又拿瓷碗倒了一杯茶,说:“夫人,您别急,先喝口水,缓一缓吧。”
急怒攻心这种,缓过来很快,陈李氏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把茶碗举到唇边,大颗大颗的泪滑进碗中,好容易喝了两口茶,突然啜泣道:“他们两个不是人!”
李夕月也不信那两个长随的攀扯,若是陈李氏犯.奸被丈夫知晓,她如何敢上京控告?不是事情闹得越小越好?——但是,一旦把案子往奸.情上靠,很多事就会变得难说,审案的、听案的,以及其他关心事态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听听里面绯色的部分。而官员的妻子涉及到这里面,即便是真相大白了,荣誉也是极大的损害,不少人憋着一口气到案子水落石出,就会寻个自尽。
果然,陈李氏啜泣了一会儿,目光又坚定了:“随他们怎么白扯,我只认准了要给丈夫讨个公道,将来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含笑陪了他去……”
李夕月说:“陈夫人,大可不必这样。哪有被诬陷的反而要拿命去搏的道理?”
正劝着,突然听见外头又是大理寺卿审讯两名长随的声音:“你们可仔细了,污人名节,是要罪加一等的!”
陈李氏屏息凝神,听外头的动静。
李夕月也跟着一起听。
两个长随哓哓置辩了一会儿,好像昝宁叫过大理寺卿说了句什么,二堂上静默了片刻。
问话又换了方向:“如果说有奸.情,当然不能空口无凭,总要拿得出证据,所以先放一放再说。我再问你们,陈如惠弹劾江宁织造的折子,是你们谁动的手脚?”
这两个人被捉拿进俗称为“天牢”的刑部大牢,就是因为这件事。但小年之前没有审案,大概口供早早就串好了,都是坚决地摇头否认:“大人,小的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更不敢给主人的奏折动手脚。不知道是哪个人诬陷小的!”
大理寺卿悄悄问昝宁:“皇上,这两个人滑头得很,要不要动刑?”
刑具是早早地摆在那边了,厚牛皮卯成的皮掌,一人高的红黑漆毛竹板,三根柞木连着牛筋的夹棍……都是法定的刑具,有一定的威慑力。但是,一旦动刑就有可能陷入“屈打成招”里,一个案子一旦关系得大了,用刑就会慎之又慎。
皇帝缓缓摇了摇头,说:“先收押吧。”
李夕月和她身边的陈李氏都大失所望。
不过大案的查处,本来就快不了,虽然失望,也只能等待。
李夕月还在安慰陈李氏,突然帘子一揭,里头一亮,她抬头看时,居然见昝宁站在门口,急忙蹲身请了个大安。
恹恹坐在那儿的陈李氏刚刚隔着帘子并没有看见皇帝,只从团龙的朝服上推测出。她缓缓地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嘴角颤抖着,似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
皇帝负手看了她一会儿,温语道:“江南学政张莘和找过你?”
“是……”她哽咽难言,半日才挤出一个字。
昝宁点点头:“那是朕的师傅,是个正直的人。”
“妾的丈夫……也是个正直的人……”女人“嗬嗬”地哭着,涕泗横流,“我一直劝他不要那么傻,可他总是那么傻……与那些人作对……到头来害了自己的性命……”
昝宁看着李夕月同情而同仇敌忾的模样,突然说:“李夕月,你今日陪她去公馆吧。”
李夕月愣了一下,而后看昝宁的表情里似乎也带着纠结和后悔,她倒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奴才陪陪陈夫人去。”
君子重然诺,皇帝这话出来,也只有自己遵行,他吩咐李贵:“和步军统领衙门对接好了,多派几个人照顾陈氏。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务必保障万全。”
再看了李夕月一眼:“朕渴了,你先泡些君山茶到后面花厅来。”
他拔脚先往花厅走,李夕月小跑着跟着,然后拐弯到茶房里,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茶水给他送了过去。
他进门先挑刺:“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李夕月觉得他也是不讲理的主顾,不由委屈地说:“万岁爷吩咐,奴才还能挑三拣四不答应啊?”
昝宁蹙着眉不说话,最后气呼呼把她捞过来捏脸:“你就跟我顶嘴最能!”
李夕月龇着牙,咝溜溜地吸着气,然后嬉皮笑脸:“万岁爷最好赶紧吩咐细致些,奴才今天送了陈李氏到公馆后,要做些什么、问些什么、套些什么信息。”
昝宁刚刚一瞬间的主意就是要李夕月从陈李氏那里打开些缺口,只是临了又后悔了,把一个宫女留在宫外,怕她会遇到事儿,也觉得今天晚上顿时就寂寞了。
但李夕月是满满的兴奋:被闷在宫里看四方天久了,巴望着能出去跑一跑透透气,虽说也有跟着昝宁出宫门的机会,但仍是不自由,四周八围的都是人。这次能和陈李氏到公馆聊一聊,这可真是天赐的机会!
至于皇上他今天一个人孤夜寂寥——她可管不了了,夜里她又不负责陪寝的。
所以李夕月故作正经地说:“万岁爷,你得交代仔细了,奴才虽然笨,您吩咐的差使还是得努力办好的。今日万岁爷金口一开,陈李氏一定是在心里感念皇恩,您可不能让她失望了。”
这张嘴讨厌起来真讨厌!
昝宁臭着脸,开始吩咐事儿,吩咐完给她屁股上掐了一下,警告说:“乖乖的,要闹出幺蛾子来,回宫我传大板子揍你。晚上不许出门,也要当心陈李氏心态不稳会对人不利。总归记得一条:消息都是次要,别把自己给露了底是主要的。”
李夕月疼得龇牙咧嘴的,给自己揉了揉,嘟着嘴说:“奴才省得了,万岁爷放心吧。”
“就是不放心你!”他咬着后槽牙说,顺手又拧了一把,算是补偿了晚间伺候茶水时她的缺席。
作者有话要说:走几章情节,就该给小两口的感情升升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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