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小说:侍君 作者:未晏斋
    李夕月回到大理寺的茶房, 陈李氏已经收了泪。

    见皇帝身边的宫女挑开帘子进来, 她稳稳地起身, 叉手福了福:“姑娘,刚刚真谢谢您。”

    李夕月摆摆手笑道:“您客气了。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我这不过端茶送水的照应, 实在算不上什么。”看了一眼茶盅:“可要给您续点水?”

    陈李氏摇摇头,虽强笑着,目光有些涣散。

    李夕月御前伺候的人, 看脸色最机灵, 于是说:“这场虽没能审出结果,但皇上亲自过问, 肯定能水落石出。您也甭急, 虽得慢慢磨,但只要结果好,什么都值得。”

    又说:“时候也不早了,万岁爷吩咐我今日陪陪您。您是住公馆么?”

    陈李氏点点头:“是的,亡夫是个穷官儿,一路盘缠已经是卖房卖地得的,客栈实在是担负不起。好在他的同年还有几个热心的人,安排我住这同乡举子们所居的公馆里,省却了不少麻烦。”

    她看看李夕月,有些抱歉:“只是条件不太好,姑娘是天上人, 只怕看不下去。”

    李夕月笑道:“我就是宫里一个奴才,天家的繁华,又不是我家的。您别见外就好。”

    大理寺安排的车停在千步廊的照壁内侧,赶车的换了皇帝上虞处的侍卫,不过穿着布袄棉鞋,一点不张扬。

    车下摆着踏脚的凳子,两个人谦虚了一会儿,陈李氏说:“姑娘,咱们别在这些礼数客套上耽误时候了,今日您陪着我,宛如是皇上的恩典,若因为我虚长几岁就坏了君臣的规矩道理反倒不好。”

    李夕月一听,嗬,到底是官太太,说话稳稳重重的,客气而无法辩驳,她也就先上了车,留出半边位置给陈李氏。

    车上说话,御夫都听得见,所以两个人只随意寒暄。李夕月离得近,细细端详着陈李氏。人的性格很多体现在面貌上,陈李氏是一副苦相,嘴角下撇,眉心紧蹙,但颌骨是圆的,目光坚毅而无邪光,李夕月直觉这人绝不可能是两名长随所说的奸.淫杀夫的妇人。

    不一会儿就到了公馆。陈如惠是山东人,他夫人临时所居的就是山东举子们赶考住的会馆,在寸土寸金的外城胡同里,开了窄窄的一个门面,木匾上几个字倒写得飘逸刚劲。

    马车绕过正门,仍是在角门停下,那里只有一个守门的老门子,陈李氏又打招呼:“单独开辟的一方小院给我,避开杂人,不过出门在外,男女大防也顾不得太多,您担待。”

    等那门子放好条凳,她率先下车,然后伸手搀扶李夕月。

    所谓“男女大防顾不得太多”,其实是森严的汉家规矩,有些体面的汉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能见外男。

    不过李夕月是旗下姑娘,其实没那么讲究。此刻下车,还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这读书人住的地方清净简朴,倒也不错。

    进了门,陈李氏奉李夕月坐下来,亲自到隔壁做后厨的小屋子里烧水奉茶。

    李夕月不由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到那屋子里,看见陈李氏正在吹火,呛得脸通红,她上前帮忙,边问:“怎么,夫人家里连个丫鬟都不用?”

    陈李氏说:“在他任上原本养了两个丫头和一个婆子,帮着照应照应小孩,做做粗使的活儿。后来家里败了,也养不起了,发卖的发卖,遣散的遣散。”

    “那家里的孩子呢?”

    “两个男孩子大了些,送回老家他们祖父那里边耕地边读书,最小的是个姑娘,才五岁,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哥哥们在老家,虽不能纺绩,烧烧火、剥剥豆、喂喂猪还都能干。”

    李夕月靠近着陈李氏一道烧火,侧脸就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话语虽平静,但激荡起她心里的涟漪:这些不容易,说出来轻飘飘的,其实对一个家庭是天翻地覆的,陈如惠官虽不大,好歹会有补上实缺县令的机会,那么,官家的少爷、官家的小姐,原本不可能会是这样的生活;而做母亲的,若是忍气吞声放弃了,在家织布教子,也还有有些资本守着,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家无余资、子女亲耕的田地;而今日看两个长随的做派,也真是无耻下流之至,陈李氏的名声和性命很有可能就被毁于一旦。

    皇帝意欲靠这件案子打击江南行省的官场、打击礼亲王,事实上也是把这个女子拖入了旋涡里。

    她不由低声问:“抛了一切来京里,后悔不后悔呀?”

    但陈李氏一口说:“不后悔!原本我就疑惑亡夫的死因,只是想着堂上舅姑、膝下儿女,没有京控的勇气;后来,帝师张大人给了我勇气,若我不能为亡夫昭雪,堂上舅姑、膝下儿女纵使有衣有食,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目下只有我,舍了一条性命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她的泪珠潸然而下,但天生下撇的嘴角却勾了起来,带着坚毅的笑意。

    李夕月心头大震。

    原来相濡以沫的感情,还可以做到这样的牺牲!

    一只孤雁,亦不为权势与现实所迫,可以为他的“名”不顾一切!

    这时候水开了,见陈李氏要冲水,李夕月抢过说:“我来吧,平时我就做这些活,我熟练。”

    是真的想为这个孀妇做点什么,聊表寸心。

    烹好茶,两个人到屋子里聊天。聊了一会儿案情,陈李氏只能摇头:“我也就是一腔孤勇,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他查赈资的时候是短差,所以也没有带着我,我也只管在他署里陪伴着孩子,等人没了,我赶过去收敛,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了。我说要仵作验尸,那两个小人说人死为大,怎么能叫仵作开膛破肚的?弄得全尸都没了,家中老人岂不要气死?我那时候伤恸得昏天黑地,也想不了许多,只觉得确实得入土为安才好,就听了他们的。”

    她跌足说:“也怪我那时候没有怀疑他们俩,实在是太巧言令色了,后来慢慢回想,才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越来越多。”

    其实,也怪不得谁,有心欺瞒作假,哪那么容易戳穿!

    李夕月安慰着她,不防自己的肚子突然“叽里咕噜”叫了两声。

    今天一天紧凑,活动的时候又多,虽然中午吃得肚儿圆,当不得现在又饿了。

    她有些抱愧,陈李氏倒又起身:“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去做饭。白米是公馆拨给我的,蔬菜是早上买的现成的,可惜没有肉……”

    李夕月忙拦着她:“陈夫人,吃什么我倒不在意,只是生火做饭烟熏火燎的,实在麻烦费事,我不好意思让你为我一张口忙。我看公馆外面的街道挺热闹的,餐馆小吃都有,我们难得聊聊,不如就在外面叫点吃的。”

    陈李氏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抛头露面出去不好,但又担忧家中菜蔬简陋,实在不好意思拿来待客,便答应了下来。

    时已傍晚,天色暗了,京里街上的灯火却通明。

    京城素来热闹,此刻是大小宅邸里就餐的时刻,有穷奢极欲的酒楼花街,供达官贵人们喝酒交际;也有敞亮通透的“大酒缸”,是短打粗汉们喝酒聊天的地方;还有各色挑担在街头叫卖的小摊点,馄饨、面条、豆腐脑,各色饼饵、花生、瓜子、糖……亦是应有尽有。

    陈李氏大概囊中羞涩,忖度了一会儿说:“街那边有家小店,看着便宜,东西口味还好,只是堂食不便,不过让他用荷叶包扎好带回来吃也行。”

    李夕月反倒是馋那些小吃:“夫人,我僭越一句,我是京里人,最惠而不费的吃法,莫过于拿提盒带两碗热馄饨,两份热饼子,带回屋子尚是滚烫的,吃起来舒服得很。”

    两个人议定了,李夕月又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夫人不要与我争,这些实惠东西,便宜我做个东道,也是让我尽地主之谊。”

    东西不贵,也不给这心思严正的人心理负担。陈李氏推辞了几声,也就答应了。

    两个人结伴去买馄饨和饼子。李夕月在宫里闷了这么久,实在是贪看这民间的繁华,买馄饨走了半条街,买饼子又看了不下十个摊子,最后像小孩子一样对陈李氏告说:“陈夫人,我买两串冰糖葫芦吧?真的好吃极了,新鲜的山里红,裹上饴糖,再沾上芝麻,又酸又甜,开胃生津,您第一次来京,真该尝尝。”

    陈李氏不由也头一遭露出了笑容:“姑娘想买就买嘛,我不怎么吃这些东西。”

    “尝尝,尝尝。”李夕月劝道,“您先尝两颗山里红,要是觉得不好吃,剩下都归我。我在宫里快半年了,可馋着它呢!别说两串,若不是怕倒了牙,十串我也吃得下!”

    她这活泼娇俏的大孩子模样,真令人难以拒绝。

    而陈李氏一点头,李夕月干脆买了六串糖葫芦,心里想:明儿拿干净油纸裹了偷偷带回宫,慢慢吃!

    逛到天黑,她连饿都不觉得了,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公馆里,馄饨饼子还热,两个人铺陈开一张餐桌,唏哩呼噜吃起来。

    街边的馄饨摊口味是真好!柔软的面皮儿,裹着鲜美的荠菜猪肉馅儿,大骨的汤,稍稍的椒油,鲜美热乎得打嘴不放,胜过御膳房的温火膳。摊着鸡蛋的饼子也好吃。李夕月吃得很满足,最后嚼着糖葫芦消食解腻,她觉得自己再来三碗馄饨都能行。

    陈李氏已然食毕,也尝了尝糖葫芦,然后看着李夕月笑着说:“看姑娘吃饭,真是让人提升胃口。我来京这些日子,第一次吃得这么欢畅。”

    李夕月说:“嗐,在宫里当宫女规矩重,吃饭只能七八成饱,怕吃多了身上会冒脏味儿,熏着了主子可得挨板子。所以,我也难得敞开吃,夫人可别笑话我。”

    吃饱喝足,心情会变好,距离也会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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