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本地的习俗, 大年二十九迎神祭祖, 算是一年中最重大的祭祀仪式。这年代庄户人家都靠天吃饭,一靠祖宗庇佑, 二靠神佛眷顾, 因此对于这样的祭典, 向来没人敢马虎的。
谢良钰本不大信这个,但他现在穿也穿了, 梦了那么多年的人也见了——这几个月来的一切若不是他在前世病床上发出来的一场大梦,那便算实实在在出现了神迹,至少以他所见的科学, 全然无法解释。
况且……不敬祖宗神明,这帽子要扣在头上,别说直上青云, 他怕是连考场都进不了了。
——考试之前,可都还要官方祭神呢。
所以尽管冬夜风冷,一家三口还是大半夜地租了辆驴车,大包小包地赶回谢家村去。
祭祀这种事,其隆重程度也是跟主持典礼的人家财力成正比的,而像谢家这样的庄户人家,虽然大家都没什么钱, 但举全族之力, 倒也能把祭典办得比较体面。
因此比普通人家的“三牲福礼”强些,谢家宗族选的是“五牲福礼”,用肥猪一口, 鸡鸭各一只,活鱼一条,再加上一筐鸡蛋。这些东西都要用心做熟,待五更天时便摆在祭台上,插好筷子,点起香烛,请各路神佛前来享用。
按照礼节,是先祭神再祭祖,大伙从前一天傍晚就开始忙活起来,女人们将家家户户的碗筷瓢盆等器什都凑到一起,杀鸡宰鱼,准备祭品;男人们则负责准备祭台、整理桌椅,唯一能有时间休息着跑来跑去的,就是小孩子们了。
虎子一会村就蹿得没了影儿,他和原身那个哥哥不一样,在小伙伴们中间人缘向来是好的,又很能打,颇有点孩子王的架势。
只是以前有原身在,许多村民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与他们家来往,现在见谢良钰很有改邪归正的迹象,甚至连着几个月没作妖,大伙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提防着了。
俗话说远香近臭,从前大家对这败家子退避三舍,可到底是相处了这么些年,看着他长大的,当初跟谢家夫妇两个也都处得不错,现在谢良钰卖了地,带着一家人搬走,长时间看不见他,倒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现在想起来,这孩子小时候也是生得玉雪可爱,而且还聪明,读书很厉害,这些年这么荒唐,也是被父母骤然离世打击狠了吧?
唉,当年谢家那事,也实在出得突然,夫妻俩都是好人来着,可惜了的。
谢良钰则又见到了好些日子没见的族长一家人,谢常青已远不像从前那样排斥他,反倒远远的便打上了招呼,过来与他见面,满脸都是亲善。
“你这小子,开了什么窍?这几月在县里,可是出了不小的风头啊。”
谢常青不像消息闭塞的谢家村人,他在县里的学堂读书,日常吃住都在那边,几天才回来一次,这段时间谢良钰在安平县的文人圈子里声名鹊起,甚至连他都听同学和学堂里先生们提起过。
这种民办学堂的先生们多也不过是秀才,谢良钰俨然已经混进了他们的圈子,虽然还身无功名,但大家都把他看作是“一伙的”,弄得谢常青云里雾里——前日还是他惫懒怠惰、不思上进的败家子表弟,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倒和自己的老师成为一辈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不能相信,以为是什么同名同姓之人,可不成想,后来听着同窗描述,还似乎真是自己熟悉的那个。
谢常青相当不可置信,但又不得不信,不知不觉之间,对谢良钰也就越来越改观了。
他本来跟谢良钰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本性也不坏,从前只是看不惯他的行事,如今既然对方“浪子回头”,再加上祖父说的那些神神道道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他半信半疑的,也就把从前的谢良钰归到了“不正常”的范畴里。
谢良钰正跟着一群族中小辈摆桌子,他那绵延的半个多月的小感冒终于好了大半,也不咳了,只是身上还略有些疲惫感,这会儿晒着太阳干会儿活,出点汗,反倒舒服不少。
他看见谢常青过来,便也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常青哥,有日子没见了。”
“可不,不过你没见我,我可日日听见你的名字……好家伙,以前可真深藏不露啊!”
旁边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都有些好奇——都说这三郎好似改邪归正了,常青这话是怎么说的?
“常青可是咱谢家这代最出息的了……”
“可不!”
“不过,什么深藏不露啊?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在县里没见过面?”
谢常青摆摆手笑道:“二叔,您不知道,侄儿在如今的三郎面前可不算什么了——我们书院的先生们都知道他的名字,据同窗说,三郎可与那些先生们平辈论教呢。”
“……”大伙面面相觑,对这个过于突然的消息有些接受不来,“真的假的?”
常青的老师,那可好些都是秀才公啊!
谢良钰谦逊道:“常青哥说得太夸张了,我哪儿有那本事,不过是恰巧认识几个朋友,大家凑在一起久了,有些言过其实罢了。
……这就好像学霸在学渣面前说,“我考试之前一点书都没有看,这次一定考砸了”,然后依然考到了全班第一一个德行。
谢良钰当然是故意的,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谦逊过,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那当然是要不客气地炫出来啊!
我就是有一群谈得来的秀才朋友啊,要不是没法自证,他恨不得把自己在小团体中的优越地位也拿出来炫一遍呢!
……也实在是原身的名声太不堪,不然谢良钰也不会这么急着洗白,其实按着他自己原本喜欢闷声发大财的个性,更愿意等到自己的社会地位真正出具规模了——比如说考上举人什么的时候,再跟乡亲们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好在这会儿大家都没见过什么市面,眼界都低……咳,一群秀才已经足够把他们唬住了。
果然,众人看他的眼光一下子就变了。
“天……我就说,三郎从前读书可厉害的!”
“对对对,这男人啊,还是要先成家再立业,这不娶了媳妇儿,可长本事了!”
“常青啊,那你们先生怎么说?咱三郎,是不是也能考上秀才啦?”
像谢家村这样的小三村里,一个宗族若能出个秀才,那可是长脸面的事,读书人的地位本来就高,而作为初初得到功名的佼佼者,秀才在乡间很受尊敬:他们见官不必跪拜,还被免除了徭役,即使是犯了罪,也能够通过上交粮食免除刑罚。而且秀才想要见到县里的长官,也不用像老百姓那样去鸣冤,而是可以直接递上名帖——就像那时候叶审言帮谢良钰他们,生员名帖在安平这地方还是挺值钱的。
因此,秀才常常作为百姓和一地父母官之间沟通的桥梁。而在民间,不论是婚丧嫁娶,还是逢年过节,秀才都经常被作为“有身份的人”邀请来,帮忙写文书祭帐或者主持仪式,不但不用出礼钱,还能收到主家送上的大红包。
饶是如此,有时候因为几个村子里也实在找不出一个秀才,老百姓们便只能以童生替代——原身从前,就经常以自己童生的身份骗吃骗喝,偏偏他那考试经历也不是假的,大伙儿有时候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如果他真考上秀才……
那可是整个村子的光荣啊!
谢良钰不得不承认,即使对这个时代已经有所了解,可他还是有些被大家过分的热情吓到。
——他这还没中呢,只是“有点希望”而已,大家的要求就这么低的吗?
不过想一想,院试每两年才举办一次,县、府学生一同参考,按照录取比例换算到高考里,秀才们至少也是个985重点大学的学生了吧?以谢家村这样的小地方来说,确实挺稀罕的。
男人们唠起嗑来,劲头可一点都不比女人们差,大家一边说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晚上要用的祭品,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
这样忙忙碌碌的一个晚上,熬到了大半夜,终于一切都准备妥当,族里年长的女性将碗筷和贡品摆在祭台正中,右边摆上刀案,左边则放上鸡鸭的血,以示恭敬。
除此之外,还要放上菜饭、粿盒、菜碗等十二种以上的菜肴,佐以腐乳、细盐等,及春夏秋冬四果——要注意的是,此时绝对不能出现石榴番茄等物,因其不洁,恐有亵渎神祗之嫌。
这时候,女人们便要退场了。
祭祀的时候,很忌讳女人在场,而准备祭品的人选,也决不能有和离改嫁、丧夫或正在孕期的女子,当地人将此视为不详。谢良钰不是很能明白这种奇怪的封建陋习,但大家都习惯于此,他也没有兴趣贸贸然提出异议——别说这种时候,就算是他所来的时代,性别歧视也远没有完全消失。
刚巧天也晚了,正好让梅娘下去休息。
祭祀正式开始之后,原本还有些喧嚷杂乱的气氛瞬间变得十分肃穆起来,谢族长作为主持祭祀的人站在最前面,亲手端来几个烛台,放在贡品的最前端点燃,祈祷来年整族平安、风调雨顺。
所谓“拜神无酒掷无筊”,最后,再给要祭拜的神明端上贡酒,并同等数量的茶,还是由族长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念诵祭词,将酒洒在祭台之前,这样,简单的祭祀仪式便算是完成了。
之后再将礼节稍作变动,祭拜祖先,总之,一夜过去,直到天色将明的时候,这一晚上的繁杂礼节才算是基本折腾完成,小孩子们早累得东倒西歪,便是谢良钰他们这些大人,也都疲乏得很,只等喝过用煮贡品的汤烧的年糕挂面,赶紧回各家去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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