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题目不算太难, 一道大题一道小题, 还没有截搭,谢良钰拿到自己的试题之后, 略略思索便定下了破题的思路, 随即顺畅地在草稿上写了起来。
之后再像县试的时候一样认认真真地检查过, 又工工整整地誊抄到发下来的答题纸上,他非常专注, 一笔一划地将每一个字都写到最好,很快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府试比县试麻烦的点在于,两道大小题都是时文, 所需花的功夫要多些,到了中午的时候,考官叫人来给考生们发了干粮作为吃食, 没人还有一大碗温水,可谓是照顾得十分妥帖了。
谢良钰拿了饼,就着水慢慢地吃下去,出乎他意料的,这饼的味道还算不错,至少不是那种硌嗓子的粗粮,还挺好入口的。
饼子压得很实在, 吃完再喝点水, 在胃里涨起来,很容易就有了饱腹感,谢良钰吃过这简单的午饭, 将一切处理干净了,再继续答题。
他答得不慌不忙,也不在意很多人提前交了卷,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写。前头的考生在午时过后就有不少迫不及待地将卷子叫了上去,官差们一一封底,整齐地落在前案上,等待考官大人查阅。
这些府试主考的考官们,历年的规矩多为地方知府,已经是很有身份的官员,肚子里墨水自然也有不少。有的考官偏爱在考场上便直接批阅交上来的文章,以给考生们制造紧张的气氛,也有的考官对提前交卷一概视之不理,最后一并将所有卷子带回去批阅。
平洲知府,就是后一种人。
不少提前交卷的考生其实都是期待着考官当面评卷的,这样可以免去一天焦灼的等待,而且若是当面批阅,即使不中,可若能得知府大人两句批阅提点,甚至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刷个脸,那可都是平日里求都求不到的机缘。
可惜了,知府大人着实不解民意,前几位考生磨磨蹭蹭地等了一会儿,见他实在没有拿起任何一张卷子的意思,只好带着一丝失望的神色离开了考场。
可谁都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位始终正襟危坐在上首的知府大人,竟然忽然起身,缓步从台上走了下来。
剩余的考生们登时提起一口冷气——没有什么比监考老师在你身后走来走去更让人紧张的了!
不过,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谢良钰正一笔一划地誊抄着自己的文章,浑然没有注意到知府大人已经溜达到了他身后,而对方原本也没怎么注意到他,只是一抬头,发现旁边的学生似乎很是镇定,就像完全没有看到自己过来一样,便忍不住对他多看了两眼。
这一眼看过去,便移不开了。
先前叶老让谢良钰苦练馆阁体的字迹,就是因为这种字体最得考官喜爱——馆阁体馆阁体相比其他出名的字体来说没什么变化,字形平常,但越是这种规整的东西,越讲究的便是一个沉下心来的水磨工夫,须得时时日日常常习练,才能始终写出来仿佛雕版印刷的一般,整齐得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俗话说字如其人,虽然大家都用一种字体,但写出来的水平深浅也很见功力,许多考官就喜欢拿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来判定一个考生的能力和习惯——倒也有几分道理,一个能静下心来习练这种枯燥的字体的人,至少在刻苦和心性方面应该是比较优秀的。
而眼前这个考生,长得一副秀秀气气的小白脸,一笔字却写得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学究一样,若不是人就站在这里,自己亲眼看见他拿笔书写,知府大人还真不怎么能把这笔字和这个人联系起来——可见一定是下了功夫的。
他当下对谢良钰的印象便好了不少,可试卷都是封名的,他不认识谢良钰的脸,也没法看他的名字,便干脆就站在那里,认真看起了文章内容来。
沉浸在书写中的谢良钰仍然没有注意到大考官正站在自己身边,却苦了他周围的其他考生。
大家其实也没有想做什么,但面对考官,还是个这么大的官,自然会难免紧张,更别说他还待在这儿不走了,一时间脑子也滞涩住了,笔下也开始颤抖,也幸好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玩成了作答,只剩下最后的誊抄,不然说不定还真要多少影响一下考试发挥的。
许多人不禁对沐浴在知府大人灼灼视线正中间,却仍然气定神闲的谢良钰暗自佩服起来——这也不知道是谁,着实不简单,被这样看着都能如此镇定自若,不是已经自我放弃了,就是真有大才的吧?
知府默默地看着谢良钰誊写他的文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喜,看完他正在写的那篇还不算,又将旁边已经写好的另一份试卷也拿起来,细细品读,最后竟然忍不住两掌一合,轻叹了声“妙啊!”
这一声虽小,可考场上多安静,顿时,原本就不少偷偷注意着这个方向的考生都刷地抬起头来,意味各异的目光都落在了谢良钰的头上。
谢良钰再是沉浸,这时候也终于察觉到自己旁边的这尊大佛了。
他刚好也写完最后一个字,连忙将笔放好,转向知府大人,正想行礼,对方却摆摆手,示意他在考场上,不必如此。
“你是?”
谢良钰一愣,脑子急急一转,便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看来,眼前这知府大人也是个惜才之人,应该是喜欢他的文章,竟忘了如今还是在考场上,若是考生说出姓名,便需得取消应试资格了。
他苦笑一下,拱手道:“大人见谅,学生来自安平,但按考场法令……”
知府大人也是问出口之后,才一下子想起来这事,他自然是不愿意主动破坏规矩的,正想着该如何把之前的话圆回来,不想谢良钰就自己出口给拒了。
这倒让他更感兴趣了。
其实府试也不算多严格,考生是否录取,全凭知府一人决断,因此有不少有门路的人,都会在考试前专门前去拜会,而所谓的考场规矩……那还不是全凭考官说了算?在大部分情况下,也是形同虚设的。
倒是面前这个年轻人,恪守规矩,又不卑不亢——这样看起来虽显得稍有些迂腐,但确实是容易讨他这种老人家喜欢的方正古朴的学生啊。
知府大人暗暗点点头,又想起刚才看谢良钰写的文章,字体精妙不说,体制、文体、破题、格式都没有出过半点差错,论证更是紧密条理清晰,连音韵都考虑得周全,由此可见,这绝对是个胸有条框的方正之人,还很有才气呢!
知府大人并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眼光偏了十万八千里,倒越看谢良钰越是喜欢,挥手让他坐下,又拍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实乃佳作,你不肯告知本官姓名——守规矩,很好,但待明日得了案首,可别忘了前来拜会老师啊!”
谢良钰连忙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称是,知府大人又神秘地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便背着手,昂首阔步地继续在考场中散起步来。
按照规矩,学子参加科举,每一次录取他们的考官,便都算“坐师”,因此知府这样说自然是有来由的,只不过……区区一个府试,这“坐师”的缘分,约莫过不多久也便散尽了。
但与这样一位府城大员打好交道,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这一场考试很快便也结束了,大家交了卷子,便各自回了住处。
别看谢良钰在考场上举重若轻,可这样的考试非常耗费体力和心神,他一从考场中走出来,那股精气神一泄,顿时便恹恹的,信步走到路边去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这才感觉身上舒服些,可那蒸汽蔓延的家似的味道,却又让他无端想起了等在家中的梅娘来。
唉……真是越来越没出息,这才多久没见,便想念得厉害。要知道,童生试这几次已经算是路程最近、用时最短的了,待明年乡试,后年春闱,那一出门还不知道要多久,可怎么是好?
要不……就把家里两口人都带上?
可虎子还小,能不能经得起长途的车马劳顿呢?就算他跟着梅娘练武,身体素质并非普通孩童可比,可谢良钰以己度人,觉着他们兄弟两个打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做哥哥的体弱多病,做弟弟的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梅娘在他眼里也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呢,叫妻子跟自己在外头东奔西走的,只为了以慰相思之苦,这是不是……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想的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等天色渐晚才回到安平考生们一同下榻的院落。
这时候,外头街上大都已经关门闭户,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了,谢良钰还想着悄悄进门,别扰了其他人的清梦,可没想到,他一推门进去,迎面却是一片热闹的声浪,门边有人看到他,迎面便是一句。
“哎,这一场案首——我们谢相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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