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元和三十二年八月, 时逢大比之年, 各省举办乡试——在正式的通知下来之前,河东及附近省一直有些人心惶惶, 毕竟战乱不休, 谁也不知道, 今年的乡试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抗倭是持久战,你来我打, 你退我追,可面对着茫茫大海,又始终不能做到赶尽杀绝, 叶长安上任之后,倭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可朝中党争依旧纷乱, 将军在外,后方却供给不足……叶长安就算真是神仙,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毕其功于一役。
或更往深了说,现在三皇子殿下的处境不好,叶家也正危险,若真完全把贼寇打服了,难保不会被早表露出不满的皇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事儿他又不是干不出来, 前次那次大清洗, 叶家得到的教训也够多的了。
可无论如何,最倒霉的,始终是天下的百姓。
仗打了一年多, 非但河东省,大齐境内如今哪个省份都不富裕,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就不说商业和教育问题了,连日常嚼用都得从牙缝里挤,饥民逐渐增多,又渐渐转为流民,天下乱象四起,实在是……
谢良钰心中忧虑,这局面比他刚穿越来的时候以为的还要复杂,现在即使是他,也对自己的未来没了把握。
安平的谢家村人也遭了灾,原本谢良钰叮嘱他们上山暂避兵祸,还算留存了不少有生力量,是附近几个村子损失最小的,可这毕竟不能顶太长久的用,到最后仍是流散,去县城、去附近的其他村镇,或跟着流民大军一起,往江南或都城的方向艰难迁徙。
其实又哪有什么万全的道路呢,这些人什么都没有,现在连家都没有了,没人知道如果到了目的地,是不是真能得到梦想中的救助,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们就得这样一直走下去。
谢良钰和梅娘在省城,生活倒大抵还算安逸,村子里也有不少比较亲近的人家来投奔他们,都是同宗同姓的乡亲,夫妻俩尽力帮忙,也收容了些人。只是现在不太平,梅娘的小生意也少了不少外地客户,谢良钰那边领着“死工资”,他倒有心想扩大规模经营商号的,可叶老严令禁止他分心去搞那些东西,他便也只能消停下来,专心学习——至少表面上不敢搞什么幺蛾子。
但多少还做着点儿,树挪死人挪活,谢良钰一向灵活变通,老师不让他自己去经商,委托信任的人做就是了——不论是什么年代,可没有比银子更能拿在手里安心的东西。
于是就找到了宋明那里,布庄还开着,只是店址换到了省城,规模也小了不少,这是项正经的生意——谢良钰便干脆入了股,有他超前时代不知多少年的经营理念,再加上宋家夫妻俩多年的经验,倒是做得风生水起,逐渐涉猎了些其他行业,除了初时困难了一段时间以外,后面银子是不愁的。
谢家那些人,谢良钰便将他们打散了,实在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幼童,便同意找个院子安置起来,至于青壮劳力,便都到店里去上工——自是优待的,管吃管住不说,还从不克扣工钱,大伙都念着他们的好。
这部分人,算是逃难人群中最幸运的一批了。
族长那一大家子自然也在此列,老人家一下子老了不少,好在身体还算康健,谢常青上次院试没中,但运气不错,考上了童生,他能写会算的,为人也不错,做些账房之类的活计,既轻省,又赚得多,还有空看书学习,一年过去,也算能在城里正经立住脚跟了。
这日,谢良钰上街去买些东西,正好在街口碰到了正往这边走的谢常青。
“哎,三郎!”
谢常青也看到了他,连忙挥挥手:“我正来找你。”
“怎么了?”
谢常青走上前来,谢良钰便又带他回家坐下,这个看上去颇为朴实的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笑道:“是这样,老板说最近有一批货,要运到隔壁省去……”
谢良钰一挑眉:“你不愿意去?”
“不不不,”谢常青连忙摆手,“三郎,你和宋老板都是我们大伙的恩人,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说这是东家布置的任务……其实我知道,这也是宋老板看在你的面子,重用我们,才得了这样的机会。”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虽说还在战时,但有叶将军在,战乱基本上已经被控制在了沿海,省份之间的官道上比较起来安全不少,只是因为天下大乱,而多了不少不知从前是何身份的土匪。
这些人只为求财,少有杀人的勇气和理由,基本上如果实在打不过,将钱货给他们,生命是不会受到太大威胁的。
店里运货,肯定是要雇镖师的,作为伙计或账房跟着,危险其实不大。
而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走过这一趟以后,不论是留在隔壁省的分店,还是再回来,身份和资历便都有些不同了,尤其是留在那边——那是从总店过去的人,那边总要给一份敬重,而且外地的生意还在快速发展期,现在过去,如果今后发展得好,便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现在这份生意在谢良钰的指挥下,发展得非常好,光明前景是显而易见的。
见谢常青心里头明白,谢良钰便放了心,梅娘今天带虎子出去了,他亲手给谢常青倒了茶,问他:“那大堂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身份不一样,如今已是秀才,过段时日大比,若河东省这里的乡试不出差错,说不准很快便要成了举人老爷,而更直接的——作为宋氏商号两位合伙的老板之一,他也是谢家大部分族人的顶头上司。
虽然在族里,大家还是以辈分论的,但谁也知道,整个一族最出息的便是三郎,他掌着大伙儿的生活命脉呢!
现在谢良钰说话,可比族长谢承德还要管用些。
谢常青听见他叫堂哥,一时间也有些不自然,不过谢良钰愿意按照辈分跟他论,这也是亲近,没必要推搪。
谢常青扭捏了一下,这才小声说出了口:“是这样——我家里人,尤其是我爷,他们不想让我去……”
谢良钰一下子便明白了:“你想让我帮着劝劝他们?”
“是啊,”开了一个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谢常青舒了口气,说道,“爷一向听你话的,他们是怕外头危险,不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大丈夫哪有总窝在家里的,总该出去奋斗才是嘛!”
谢良钰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可不是,掺和到人家的家务事里……当年因为洛青的事,梅娘都怨怪他好久,如果他真的去帮谢常青说情了,他们家人表面上可能会看自己的面子答应,但心里难免便隔了一层,可是吃力不讨好啊。
而且如今跨省运货虽然危险不大,但也不能说就是十拿九稳的,万一他这边给谢常青做了保,另一面他真的碰到什么……
那这可算是结下仇了。
谢常青也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厚道,连都红了起来。
谢良钰想想,还是道:“你若真想干,还是得靠自己说服他们才是,大爷爷他们都是疼你,一来不想让你犯险,二来——男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好好学,明年院试,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回来呢。”
谢常青苦笑:“三郎,你可别埋汰我了,我若是有你那脑子,哪里还需要考虑这些路子?我便是再怎么用功,约莫能考上秀才也算是顶了天,举人是没有指望的,今后若一辈子都只靠秀才那几粒米养一家子人,谁说不清苦呢?”
况且,还未必考得上。
他说得也是,谢良钰摇摇头:“你能这样想,看来是仔细考虑过的。这样,大堂哥,以我的身份,是不能直接去找家里人‘要求’的,但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谢常青眼睛一亮:“那便好!你从小脑子快,只要能让他们松口,我什么都愿意干!”
他也是个有主意的,看准了什么,便要牟足了劲儿去做,只是谢家家教好,为人孝顺,又不好强行逆了家里人的意罢了。
谢良钰笑道:“你自己不想的么?你是谁,是我们谢家一族嫡系的长子嫡孙呢,我们谢家虽然门楣不显,但也是个大家族,长房自然多些期待压在肩上,你如今这么大了,媳妇也不娶,儿子也不生,一根独苗儿愣在那里,大爷爷他们不担心你,又担心谁?”
谢常青一愣。
“你是说……”他迟疑地问道,“让我娶个媳妇?”
“可不是!”
谢良钰一拍手:“我是不知你有什么心结的,你比我还大些,我与梅娘都成亲这么久了,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还没着没落?”
“呃……”
“我也不多问你,”谢良钰笑了笑,“现在就看,是你这个心结更重些,还是想去冒险出人头地的心更重些——你自己考虑,但是我想,你若是能生个儿子给老人家带着,他们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自然也便少了。”
“可是——掌柜的货近日便要走,那也来不及啊。”
“又不是只有这一批货,”谢良钰好笑道,“乡试快开了,等我考完,明年约莫还要上京,到时候,咱们的字号还要铺到京城去,那时你若能与我一起走,岂不是哪里都好了?”
谢常青瞪大了眼睛:“你……”
“我自然是有这个信心的,”谢良钰微微一笑,“大堂哥,就看你能不能努力加把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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