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醒来的时候,倒是没了上一次自昏迷中醒来时的昏沉,但四肢依然酸软,好像被一群野马踏过去了似的。
他颇为艰难地睁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破旧褪色的顶棚,自己身处一个不甚宽敞的帐篷里,身边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外面好像在下雨,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在咫尺之外,清脆宛如金玉相击。
这是……
昏迷之前的记忆随着意识的清醒渐渐回到了脑子里,谢良钰忍不住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他这身体……也弱得太过分了,给人扎几针都能把自己累得晕倒,说出去简直可笑!
正想着,就见门口布帘一掀,有个清秀的姑娘手里端着托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洛梅娘一抬头,正好对上谢良钰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灼灼的,似是带了温度,小姑娘吓了一跳,惊喜的同时,莫名其妙就有点脸红。
“你、你醒啦!”
她连忙把托盘放在床头,想伸手来试探谢良钰额头的温度,手伸到一半,却又想起以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只好收回来,两只手在身前紧张地攥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半坐着的男子:“我……我去叫大夫!”
“……等等!”
梅娘眨眨眼,半垂着头,稍微抬起点眼睛,偷偷地觑着面前英俊的书生,连耳垂都悄悄红了起来。
“我……不碍事。”谢良钰一时冲动把人叫住,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一下子顿住了,从前在谈判场上如簧的翘舌好像忽然打了结,只得呐呐地柔声说出几个字,倒显出几分呆来。
……真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现丢脸。
没法子,前世莫总这么多年来清心寡欲得跟和尚似的,若说对哪个姑娘动了心,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话讲,可是老树开花头一遭——这情场又与商场不同,不是拿气势把对方压住,再锱铢必较地使些本事便行得通的。
其实,谢良钰自己也不大说得清楚他对洛梅娘的感情——若说相识,他俩才不过真正见面半天多点,别说互相了解,要不是他早对这个世界的剧情和人物关系有所了解,恐怕连彼此的真实姓名都还不知道。
军帐里忽然安静下来,一对青年男女一坐一立,都有些脸红,洛梅娘在偷偷看谢良钰,谢良钰也悄悄在看她——这张面孔在他梦中出现过太多次,甚至被他亲手描摹于笔端,但……如此娇嫩而鲜活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
莫山梦中的那一幕,恐怕正是原本的世界轨迹中,洛梅娘与谢良钰的新婚之夜,新娘子容色憔悴、泪眼婆娑——那时洛青也肯定出了什么事,或帮不上忙,这姑娘遭人陷害,被阴谋与流言逼着嫁给一个声名在外的无赖,定然是绝望极了。
不过,就这半日与洛梅娘相处,见她拳脚凌厉、胆大心细,作为一个姑娘来说也足够临危不乱,这么厉害的小娘子,前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嫁给天杀的原身?!
想来想去,应也只有世俗压迫、流言逼人了。
谢良钰暗暗叹了口气:万恶的封建社会害死人,就算如今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目前也帮不到洛梅娘什么,他来得太晚,丑事已经被“撞破”,梅娘若是不嫁给他,以这时社会的风气习俗,她这一生,就全毁了。
他能做的,只是在婚后尽力补偿她,或者……若这姑娘实在不喜欢他,妇人和离再嫁,还是比坏了名声的姑娘好些。
何况他绝不会碰她,还会给她备下份厚厚的嫁妆!
谢良钰这人,向来是这么多思多虑,好听些叫未雨绸缪,难听些便叫瞻前顾后,他实在没见着过什么太过美好的感情,就打心眼里不相信那种感情会有幸降临到自己身上。
洛梅娘脸红红的,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常在军营中出入,对青年男子倒不若普通姑娘那般避如虎狼,但平时那些个军汉,与莫公子怎么能一样呢……
她竟然因为两人的独处而脸红心跳起来。
最后还是梅娘先开了口,她见自己端来的药冒得热气儿都少了,又看谢良钰脸色苍白,一时间顾不上许多,连端起碗来劝道:“莫公子,先把药喝了吧。”
谢良钰接过碗,忽然间一愣。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梅娘俏皮一笑:“傅大人他们来过,跟魏千户有事商谈,还来看望过你呢!不过半炷香前就已经走了——莫公子,你现在在这募军北营,可出了名了!”
傅大人……那个锦衣卫傅心?
难怪。幸好自己当初没有把真实姓名告诉那些锦衣卫,不然这马甲,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要掉了。
谢良钰摇摇头,端起碗来将药汤一饮而尽。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不过想来也是,这安平父母官与邪教沆瀣一气,整个府衙暂时都不能信任,也就只得求助于独立管辖的募兵营了。
看来锦衣卫们的抓捕行动进行得还算顺利,谢良钰注意到洛梅娘提起那些锦衣卫时的神情,发现这些人并不像自己前世看到的小说上那样神秘莫测、让老百姓闻风丧胆,提起时甚至还有些钦佩之意,想来名声不错。
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谢良钰便也不再纠结这事,转而对梅娘微微一笑:“对了,还未正式向你道谢。先前在城南,还有……方才,多谢你照顾了。”
“没有没有,”小姑娘脸更红了,连忙摆摆手,小声说道,“是我该……为我哥哥谢谢你才是。”
谢良钰放下碗:“那我们便算是扯平了,你吃点亏,两次并做一次——日后若有何不方便的,也尽可找我帮忙。”
“那怎么好意思……”
“无妨,经历过这些,我们怎么也算是朋友了,”谢良钰趁热打铁,见对方神色羞赧,担心自己显得太过孟浪,又连忙找补道,“你性子如此温柔大方,想来与内子也定能相处得宜的。”
谢良钰故意这么说,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尽管他确实有——眼下梅娘没说出真实身份,他便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因此更不适合袒露自己的身份,只得从侧面表现出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感,将来“谎言”被揭露的时候,别显得太过心怀不轨。
同时,他也真心希望洛梅娘能把被逼婚的困难对自己说说——那他便能名正言顺地表明身份,早些安慰她,也省得她一直这么担惊受怕。
……当年谋划着并购宿敌家公司的时候,他都没如此费心过。
但谢良钰还是想得简单了,他们如今这孤男寡女的,又是在封建礼教严格的古代,便算是洛梅娘对他有几分好感,也不可能凭空说起那些事,更何况……
洛梅娘怔了怔,忍不住喃喃道:“你已经……”娶亲了。
她没说完后半句话,就想见自己所问不合时宜,连忙将话吞回肚子,又见面前书生斯斯文文笑得温柔,心上竟忍不住一酸。
也对……他这个年纪,又这般俊秀,原也该是有家室了的,倒是自己,好端端想些有的没的,真是不知羞。
这便不期勾起了那桩让她羞愤欲死的“婚事”,洛梅娘脸上一白,忍不住悲从中来。
她想不明白,那日自己明明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就会忽然睡过去,而那个无赖登徒子,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房中……等到再醒来的时候,木已成舟,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扣上了放荡的罪名,草率又荒唐地要嫁出去了。
原本还不甘心,抱了一丝侥幸,拼命从继母的监视下逃到城里,可没想到哥哥又紧接着出了事……难道真像继母所说,自己就是克人的灾星,自己所在意的人,都会受到牵连,甚至有性命之危吗?
若是如此,她倒真是活该赶紧嫁出去,活该一辈子受罪!
梅娘一时间钻了牛角尖,越想越是难过,甚至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也不愿再与“莫公子”待在一处,生怕把厄运也带给了这个人。
想是这样想,可觑着谢良钰清隽温柔的侧脸,小姑娘还是不禁有些痴了。
他方才说出那些话,定是时时将媳妇放在心上的,而且观他神情,不见一般男子在外提起妻子时的随意,倒像是平等尊敬,情真意切。
得是多幸运的姑娘,才能有幸与他相伴啊……
他那么好,可不能无辜受自己牵连……
想到这里,梅娘猛然抬头,慌乱地看了不明所以的谢良钰一眼,几乎是惊恐地跳起来,一溜烟跑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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