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长乐宫院里的桃树冒出绿芽,枝头尚有些许未落的桃花残瓣,梨花刚开,如雪压弯枝条。
艳阳当空,冷冬残存的寒意乘风而逃。
陆初筝慵懒躺凉亭内的雕花软塌上看书,如云青丝随意披到一侧,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巴掌大的小脸明艳无双。
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蹲在地上的小宫女,拿着精致的签子挑了切好的果子,小心送到她嘴边。
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捶腿的小太监,悄悄和小宫女交换了下眼神,绷着神经继续手上的动作。
长乐公主养病的这一个月,他们日日都战战兢兢,生怕惹她不高兴被皇帝知晓,惹来杀头之祸。
陆初筝没留意到宫女和太监互动,聚精会神看书,不时被书上的内容逗得忍俊不禁。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散在空气里,声线清扬婉转。
有风吹过,院里的梨花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到陆初筝手中的书卷上。
她伸出手,葱段般的手指压着薄薄的花瓣往外拨。
一片两片,拨到第六片,大宫女春杏像是撞了鬼一般,跌跌撞撞地进了亭子里,扑通跪到她跟前,“殿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意图谋害十六皇子,被皇后抓了个正着!”
“啪”的一声,陆初筝手里的书册掉到地上,人也从软塌上坐起来。
如云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肩头,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长睫轻颤,“母妃怎会谋害十六?”
一旁小宫女被她吓到,赶忙跪下,脑袋几乎要贴到地上去,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给她捶腿的小太监也惊白了脸,悬空双手忘了收回去,愣在当场。
“奴婢不知,方才奴婢按照殿下的吩咐给娘娘送甜汤,玉芙宫外被禁军把持,外人不得入内。”春杏话还没说完,眼前闪过一道身影,一溜烟往宫外跑。
春杏慌了神,焦急爬起来追出去,“殿下!你还没梳头鞋子也没穿。”
一个月前,长乐公主在十七岁生辰当日落入御花园的湖里。
这些日子里一直娇养着,出门都小心翼翼,这般疯跑受了风,他们免不了又要受责罚。
因着公主落水一事,陛下已处死二十多个宫女太监,她不想死。
吓坏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也追出去,跟着春杏一起去拦人。
长乐公主出了差池,他们的小命不保。
陆初筝跑得飞快,出了长乐宫继续往玉芙宫的方向跑去,脑中冷静梳理忽然发生的这一切。
她不是真正的长乐公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个朝代。
一个月前,她开开心心离开工作室去交新房的首付,不料在路上遭遇车祸,醒来就到了这个世界,成了宫里最受宠的三公主长乐。
原主生母是宠冠后宫的淑贵妃,是皇帝的初恋,生了她和弟弟燕王。
别的公主出嫁后才有封地和公主府,原主出生便有。
未来夫婿还是人中龙凤的当朝太傅萧元嵩,传言这位太傅生得极为俊美,十五岁高中状元,二十岁成为太子师,至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
这样的安排对一个公主来说,算得上是极好的。
陆初筝很满意眼下的生活,能多活一次,上有皇帝宠着,未来夫婿万里挑一,真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故。
根据原主留下的记忆,淑贵妃一直是皇后和一众嫔妃的眼中钉。可她既不打压新人,也不为儿子筹谋,按理说不会对皇子下手。
皇后为太子排除异己,也没道理从淑贵妃身上找突破口。燕王如今还在镇国寺带发修行,要三年后及冠才还俗。
她应该对付的人,是刚刚立下战功的二皇子秦王。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自己的好日子才过了一个月就到头了?
陆初筝气喘吁吁地在玉芙宫附近停下来,抬头看向左侧的玉芙宫大门。
皇后从里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嬷嬷,一个大宫女,还有凤鸾宫的管事太监。她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反倒很惊惶并且愤怒的模样。
有种被人算计的憋屈和愤恨。
身为皇后,会把情绪放在脸上必定是乱了分寸。
须臾,皇后坐上步辇回凤鸾宫,让开的禁卫再次站回原位,如雕塑一般守住玉芙宫大门。
“殿下……”春杏拉住她的袖子,嗓音里染上哭腔,低声在她耳边说,“我们先回去,不可如此莽撞。”
皇后好容易抓到淑贵妃的把柄,此时闯了进去说不定会惹下大祸。
跟过来的宫女和小太监缩在一旁,没敢上前帮忙。
陆初筝偏头,视线从春杏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扫过,若有所思。
皇后刚才离开的表情,让她觉得很不安。
失去淑贵妃的庇护,自己往后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她不熟悉历史,但也知道公主的命运,是没法自己掌握的。
耐心等着皇后的步辇拐过弯,陆初筝甩开春杏的手,再次往前跑。
冲到玉芙宫门外,耳边听到“锵”的一声脆响,禁卫手中泛着冷光的长剑横过来,离她的脖子不足一寸。
陆初筝刹住脚步,低下头看着那柄长剑,心扑通扑通乱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原主在宫中素来都是横行霸道,从未有人敢如此以下犯上。
“殿下!”春杏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脸上的血色褪尽,哆嗦伸手拽她,“殿下,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先随奴婢回去吧。”
“公主留步,淑贵妃意图谋害十六皇子,罪证确凿,皇后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守门的御前侍卫走下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若再进一步,别怪刀剑不长眼。”
陆初筝抬头看他。
男人穿着近卫的甲胄,山一样挡在她面前。
这事真的有古怪。
他是皇帝身边的近卫,皇后根本不可能指使得动他,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无人授意就敢这么拦着自己。
是皇帝在玉芙宫内。
电光火石间,陆初筝拔了他的佩剑,利落横到自己颈上,“让开,不然本宫就死在这!”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御前侍卫想要阻拦都来不及。少女乌黑的青丝拂过剑刃,齐齐断了一缕,瓷白如玉的面颊露出来,目光决绝。
他瞳孔缩了缩,动作僵硬地往边上挪了一步,让她进去。
整个大燕国最受宠的公主,便是如今要被放弃了,真死了那也是自己担待不起的。
陆初筝防备着她,握着剑,谨慎后退着进了玉芙宫,提着裙子扭头就往里冲。
本该百花争艳的玉芙宫内弥漫着血腥气,一个宫人的都没有,地上还隐约可见斑斑血迹。
陆初筝的心悬了起来,脊背阵阵发凉,本能加快脚步。
真的出了大事,皇后这是要杀人灭口,还是她也中了圈套?
跑到淑贵妃寝宫门外,男人熟悉的声音骤然灌入耳内,“夫妻一场,朕不想做得太难看,喝了吧。”
是皇帝。
他大概是以为外边不会有人进来,没让人守门。
“我就问你一句,这十八年来,你可是都在与我演戏?便是对初初宠爱,也是为了有天,让她成为你手中的棋子!”淑贵妃咬牙切齿,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充满了恨意和悲愤。
“是,当年在宫外偶遇,朕其实是去见她。”皇帝的嗓音冷若寒霜。
“所以,你布局十八年,借皇后的手栽赃于我,再拿着此事废后立珍妃,还利用初初去拉拢萧家?”淑贵妃笑起来,笑声苍凉而绝望,“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对我?初初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个孩子。”
“你没错。”皇帝的嗓音陡然下沉。“张德政,喂淑贵妃喝酒。”
“是。”张德政应声。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过,“啪”的一声,耳边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陆初筝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猛地按进冰窖里,寒意从脚底升上来,顺着骨头缝往里钻,藤蔓一般缠上心脏。
独宠一人是假象,初恋是假的,皇帝对原主的宠爱,也都是装出来的。
都是假的。
如今淑贵妃被皇帝逼死,自己日后该何去何从?
“谁在外面!”皇帝突然怒斥。
陆初筝回神,慌忙将手中的长剑丢进花圃,想走,双腿却跟灌了铅一般,不知该往哪走。
她此时也走不出这皇城。
房门打开,穿着明黄龙袍的皇帝负手看出来,被人撞破秘密的恼怒丝毫不加以掩饰,眼神陌生而阴鸷,“进来。”
陆初筝茫然迈开脚步,脑子像是有很多的记忆要涌出来,想要抓住却又倏然消失。
皇帝微眯起眼,脸上再无往日的慈爱温柔,“听了多少。”
她许是匆忙赶来,秀发披散,脚上的袜子已磨成黑色。虽无半分真心,到底也假意宠爱了十七年,这般形容狼狈的模样,还是让他狠不下心肠,当场诛杀了她。
她还有用处。
来了也好省得日后胡闹,也免去自己许多唇舌。
淑贵妃母族的势力早已被自己瓦解,以她之力,根本改变不了自己设下的这一局,倒也不必担心她真听到了那些话。
“女儿什么都没听到。”陆初筝摇头,视线落到倒在地上的淑贵妃身上,木然走过去,“母妃她怎么了?”
淑贵妃穿着春日里的轻薄衫裙,狼狈倒在地上,发鬓凌乱。从窗外灌进来的风吹起她的秀发,倾城容颜依旧,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恨意和怨怼。
陆初筝蹲下去,颤抖抱起淑贵妃,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下来。
怎么就变了天呢?
她抬起头,明知发生了什么,素净的小脸依然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眼泪止都止不住,哽咽出声,“父皇,母妃她怎么了?”
“你母妃意图谋害十六皇子被皇后抓到,罪证确凿,朕赐她毒酒,是为了保全你外祖一家。”皇帝满脸的敷衍和不耐烦。
“女儿不信,母妃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陆初筝抱紧怀中淑贵妃,大声嘶吼,“她不会这样做,她那么喜欢十六。”
淑贵妃温柔善良,她不会杀人。
“证据确凿,朕也无法为她开脱。”皇帝眼中的烦躁浓烈了些,未有发作。
“咳……”淑贵妃咳了下,嘴巴一张,唇角便有黑色的血溢出,打湿了衣衫。她缓缓抬头,涣散的瞳孔慢慢恢复聚焦,艰难出声,“初初我儿……”
她没用,连自己女儿都守不住。
许是身为母亲强烈的护犊天性,她撑着一口气凑到陆初筝耳边,气若游丝的说:“去找……萧太傅求他……别退婚。”
她想看着女儿穿上嫁衣从这宫里嫁出去,看着女儿幸福美满,看着儿子远离权力争斗,恣意潇洒。
可恨,她再也看不到了。
“母妃,你别吓孩儿。”陆初筝放声大哭,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无助对上冷脸看戏的皇帝,“父皇,你救救母妃,她没有伤害十六,你救救她啊。”
“别求他。是阿娘没用,没法再……护着初初和风儿……”淑贵妃闭着眼,黑色的血顺着嘴角不断往下淌,嗓音也一点点低了下去,“阿娘没法再看你舞剑,陪你去看灯,你要好好的……别让萧……”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长,却迟迟说不出剩下的半句——别让萧家退婚。
淑贵妃吐出大口的黑血,倒在陆初筝怀里咽了气,一双眼睁得老大,逐渐涣散的瞳仁满是不甘的滔天恨意。
“母妃!”陆初筝抱着她慢慢变得冰凉的身子,眼泪汹涌滚下。“不要丢下孩儿,孩儿身子养好了,给你舞剑给你摘花,你再看一眼初初可好。”
自己还没来得及跟她培养母女感情,没来得及享受被人爱护,被人如珠如宝疼爱的幸福,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怎么可以走了呢?
少女无助悲恸的哭声响彻寝宫,让人不忍卒听。
“处理干净。”皇帝脸上流露出些许厌恶,决然转身,多一眼都不肯再看陆初筝。
大总管张德政带着小太监朝陆初筝走过去,漠然掀唇,“殿下请放手,杂家要带走淑贵妃。”
“本宫不准你们碰她。”陆初筝哑着声吼回去,掏出帕子,六神无主地给淑贵妃擦拭唇角的黑血。
昨天她还跟皇帝挽手去长乐宫陪自己下棋,陪自己用膳。
一夜之间,此前种种和美恩爱,烟消云散。
什么爱情亲情,全是阴谋算计。
为什么要这样?
“殿下莫要为难我等。”张德政微眯着眼,抱紧了手中的金柄拂尘睨她,“杂家也是按令行事。”
“本宫不为难你。”陆初筝抬起头,哽咽哀求,“母妃美了一辈子,本宫不能让她这般浑身脏污的去。”
张德政嘴巴张了张,念她一片孝心,沉默转身。
陆初筝见他未有反对,迟疑抬手覆上淑贵妃的眼,低下头在她还留着些许余温的耳边呢喃,“母妃,女儿这就去找萧太傅。”
拿开手,淑贵妃的眼睛终于闭上。
陆初筝麻木扶她躺好,拿起帕子抖着手给她擦嘴角的黑血。
那黑血越擦越多,像是流不尽一般浸透了帕子。
陆初筝哭得不能自已,无头苍蝇一般拿来所有的帕子,跪到淑贵妃身边一点点擦掉所有的黑血。
她活着时那般娇美尊贵,走的已经够潦草,不能连最后的一丝体面都没有。
她该美美的来到这个世间,美美的离开。
丢掉帕子,陆初筝去取来妆盒给淑贵妃补妆,给她换上往日里最喜欢的一套宫装,给她梳头,戴上最爱的朱钗。
机械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后退两步深深鞠躬致哀。
她在现世没享受到过的母爱,在这个世界只拥有了一个月,彻底没了。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护着她。
她得自己谋生路。
得在这个未来一切都未知的世界,苟活下去。
陆初筝咽下喉头的苦涩,闭了闭眼,丢了魂一般喃喃出声,“带她走吧。”
张德政朝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视线落到陆初筝脸上,轻轻叹息一声,终是什么都没说。
这事不是自个能插手的。
陆初筝游魂一般回到长乐宫,任由春杏给她换袜子上药,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的未来。
皇帝对自己的厌恶已经很明显,若是萧家执意退婚……
萧家退婚……陆初筝陡然睁大了眼,用力攥紧裙摆。
皇帝与淑贵妃对峙时说的话,逼迫淑贵妃饮下毒酒的做法,跟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宫斗文,一模一样。
她穿书了。
此时已经是大结局前夕。
珍妃是书中女主,宫斗赢家。
皇帝布局十八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真爱的珍妃铺路,为了将这天下送到珍妃的儿子秦王手上。
他先是给原主赐婚试图笼络萧家,又利用皇后除掉淑贵妃再以此废后,让珍妃名正言顺接管凤印,最后废太子立秦王。
一石三鸟。
在原著中,原主落水后便卧床不起,淑贵妃被赐死后第三天,萧家退婚。
狗皇帝眼看着没法拉拢萧家,索性安排原主去公主府调养,又把她许配给部落酋长的疯儿子,打算送去漠北和亲眼不见心不烦。
那疯子就是这个时间来的上京,不止疯还是个暴力狂。赐婚圣旨刚下来就带人闯进公主府,打死侍卫强/暴被幽禁的原主。
原主不堪受辱,当场自尽。
她对这个剧情的印象极为深刻,因为狗皇帝突然智商上线,手段阴狠毒辣,六亲不认。
陆初筝想到原著中描述的强/暴场面,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自己若是不及时自救,怕是要跟原著中的下场一样凄惨。
距离萧家退婚,还有两天时间。
她得尽快行动,便是改变不了被退婚的命运,也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出宫问题不大,她有御赐的令牌随时都能走。
怎么去见萧元嵩,怎么说服他才是问题。
萧家是江东士族。
族中封侯拜相之人比比皆是,定远侯、永安伯、镇国公都出自萧家。两朝元老的定国公是萧元嵩的爷爷,当朝相国是萧元嵩的父亲,漠北四大名将则是萧元嵩的堂兄弟。
这样的家族,压根瞧不上皇室。
陆初筝没有把握能说服萧元嵩,也不想坐以待毙。她低头看着春杏,哑声吩咐,“去帮我准备一套男子的衣裳,我要出宫。”
她得先去会会自己的这位未来夫婿,探探他的口风,争取能说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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