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宴会结束,崇宁公主才再次露面,立在海棠花榭与众贵妇话别。
周似锦心里美滋滋,简直要和全天下和解了,也不管蒋珠在一边含沙射影,兀自与周倩兮和周盼兮立在一处等周夫人过来。
蒋珠见周似锦任凭自己冷嘲热讽,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更加生气,便道:“有些丫鬟养的,不要以为得了贵人一时的青目就得意!”
周似锦是真的不生气不在意没感觉。
前世经历过表面高傲内心阴毒的孙浴泉之后,她觉得蒋珠这样坏到表面上的人还不错,甚至有些可爱,起码前世的蒋珠,也不过嘴毒一些、势利一些罢了,从未听说她真的出手去害人。
蒋瑜似没听见一般,和一个闺中好友躲在一边说话。
别的闺秀,都含笑立在一边,看着周府和忠顺伯府这边的热闹。
周盼兮见蒋珠没完了,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却被周似锦拉住了。
周似锦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在意。
和蒋珠吵起来,才真是失了体面呢!
这时崇宁公主身边的女官走了过来,向周似锦屈膝行了个礼:“周大姑娘,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周似锦刚要屈膝行礼便被崇宁公主伸手扶住了。
崇宁公主握着周似锦的手,笑容亲切:“似锦,我瞧着你总是亲切,虽是初见,却总盼着再见。”
她看向周夫人,含笑道:“周夫人,待天气和暖一些,我就办一个诗画会,到时候一定要带三位千金过来呀!”
周夫人褔了福身,答应了下来。
忠顺伯夫人在一边看着,一颗心似被浸入了醋坛里。
当年她的父亲大学士王友和深受先帝器重,身份清贵,她们姐妹自也水涨船高,求娶者甚众,尤其是她,以“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著称,在京城贵女中一时风头无两,而她的小妹王素琳一直默默无闻无人注意。
后来她嫁给了忠顺伯蒋长青,成了高高在上的伯爵夫人,而她的妹妹王素琳则嫁给了当时还只有秀才功名的周胤,姐妹两人的身份地位一下子分出了沟壑来。
谁知不过十几年时间,周胤就后来居上,先是考中举人,又考中进士,高中探花,直至成了当今天子的宠臣,如今更是连崇宁公主都要出面笼络周胤的夫人。
而她这伯爵夫人,反倒要巴结妹妹,奉承妹妹......
一定得让庶子蒋珙娶了周似锦,这样周胤就不得不帮忠顺伯府的忙了。
忠顺伯府和周府的马车一起离开了碧漪园,先到了忠顺伯夫人的陪嫁庄子。
忠顺伯夫人掀开了车帘,一脸庄重地和周夫人说道:“妹妹,过些日子父亲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姐妹带着儿女们过去贺寿,承欢膝下,让父亲也热闹热闹。”
周夫人自然答应了下来。
回到温泉庄子,周似锦与周倩兮周盼兮一起送周夫人回了正房。
见周夫人脸上带着倦意坐在罗汉床上,也不说让周倩兮周盼兮离去,分明是有话要和她们两个说,周似锦便识趣地褔了福,告辞离开了。
前世遇到这样的情形,她总是心里酸溜溜的,觉得周夫人偏心,如今看来,这不是很正常的么?做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才不正常呢!
周夫人的确是要借今日崇宁公主办的海棠花会,给周倩兮和周盼兮讲一下大周朝的贵族谱系。
她又歇了一会儿,饮了盏茶,这才吩咐大丫鬟水芝拿了织锦面的谱书过来,细细给周倩兮和周盼兮讲解起来。
待周倩兮和周盼兮从母亲房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婆子们正在廊下挂灯笼。
周盼兮还想着白日之事,便问周倩兮:“二姐姐,我想去大姐姐那里看看,你去不去?”
周倩兮也对许凤鸣很好奇,便道:“我陪你过去。”
周似锦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她们进来,也不起身,笑盈盈道:“自己找地方坐吧!”
周倩兮在妆台前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周盼兮则直接坐到了周似锦的旁边:“大姐姐,你这白绫袜是给谁做的?”
又凑近看了看,忍不住笑了起来:“谁会在袜筒上绣小鸡啊!”
周似锦笑眯眯道:“这些都是给许凤鸣做的。”
她翘起嘴角,笑容狡黠:“她闺名唤作‘凤鸣’,我在袜筒上绣小凤凰,可不正合适么?”
周盼兮拿起一只做好的白绫袜看了又看:“这明明是小鸡崽!”
周倩兮也笑了起来——许凤鸣瞧着跟神仙似的,怎么可能穿这样奇怪的白绫袜!
周似锦抿着嘴笑。
反正不管许凤鸣如何嫌弃如何吐槽,最后总会穿她做的白绫袜的。
不要只看过程,要看最终的结果嘛!
这时候素心用托盘送了三盏茶进来,一一奉给了周倩兮和周盼兮,然后把最后一盏放在了周似锦旁边的鸡翅木小炕桌上。
周倩兮端起茶盏尝了尝,发现是上好的闽州贡茶,便看向周似锦:“大姐姐,这茶味道不错。”
这茶是皇帝赐给父亲的,原本便没多少,没想到大姐姐也得了。
周似锦大大方方道:“我在爹爹那里尝到了,觉得好喝,就厚着脸皮问爹爹要了一罐。”
说完周似锦自己也是一愣,前世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当时她故意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说:“爹爹知道我喜欢饮茶,特地给我的呢!”
那样做的结局是周倩兮原本便不爱理她,这以后就干脆看不见她了。
想到这里,周似锦不禁微笑——原来前世的她真的挺做作的。
周倩兮听了,不禁笑了起来:“爹爹爱茶,别的都大方,就是把好茶看得特别重,大姐姐你能从爹爹那里要到闽州贡茶,可见爹爹有多疼你。”
周似锦收起针线,看着周倩兮,认认真真道:“我今年就要及笄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父亲母亲了,到时候天南海北的,见一面怕是很难,爹爹想对我好一些也是有的。”
她既然打算追随许凤鸣进东宫做女官,深宫幽深,此生再想见到爹爹,怕是没有机会了。
周倩兮听了,心里莫名有些难受,鼻子也酸酸的。
她垂下眼帘,轻轻道:“你就算嫁到天南海北,也总有归宁的时候,哪里就见不着了。”
周盼兮饶是年纪小,却也品出些伤感滋味,看着跳动的烛焰,一时沉默了下来。
她本性活泼,很快便转换了心情:“大姐姐,许家二姑娘怎么那样好看呀,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你以前见她,不会觉得不敢看她么?”
周似锦扑哧一声笑了,道:“那是她妆扮后的模样,她若是卸了妆,其实是很清秀的。”
周盼兮和周倩兮都不信,一个女孩子,能美到那个地步,绝对不只是妆容的原因。
周似锦想到许凤鸣只要妆容不同,几乎就像换了个人的天赋技能,不禁微笑,也不过多解释。
此时距离周府的温泉庄子不远的金明池行宫,灯火通明,警戒森严。
金明池边的临水殿内外挂满了水晶灯,在清澈如镜的金明池映衬下,犹如散发着莹光的水晶宫殿。
临水殿大殿内暖意融融,速水香氤氲。
洪武帝与许皇后并肩坐在紫檀雕螭宝座上,专注地看着进入大殿的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缓步而来,在厚厚的大红地毡上跪了下来:“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洪武帝看着眼前清俊单薄的少年,神情恍惚,半日没有说话。
这是他唯一的嫡子,可是他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他了。
原来这孩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遥远的泽州,悄悄成长着,已经长成了一个青竹般荏弱却坚韧的少年。
洪武帝眼中溢满了泪水。
许皇后盯着儿子看,眼泪早流了下来。
因为儿子被林恒的爱妾毒害,她要惩罚林恒,把儿子送到了遥远的泽州,却也惩罚了自己,她也整整六年没有见到林岐了。
洪武帝声音微颤:“平身。”
又忙不迭道:“岐儿,到朕身边来。”
许皇后偏要和洪武帝作对,叫她给林岐起的乳名:“小凤凰,来母后这边!”
林岐起身,浅浅一笑,笑容一闪而逝,他拱手答了声“是”,起身走了过去,却在许皇后和洪武帝身前立住了。
许皇后拉着林岐的手,眼泪婆娑:“我的儿......”
她起身抱住林岐,放声大哭起来。
洪武帝也站了起来,看着已经比许皇后还高大半头的林岐,眼中也含着泪。
岐儿离开的时候,还是个淘气孩童,如今归来,已是清俊少年。
林岐安慰着许皇后,瑞凤眼干净澄澈,看向洪武帝。
初初看向洪武帝时,他的眼神似带着刀锋的凛冽感,可是转瞬间却又满是悲悯。
洪武帝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青竹般的少年,令他想起了被他派到西北担任林岐老师的和墨尘给他的信中提到的一句评价林岐的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大周帝国的皇位继承人,天生站在高处,因此他不但要强悍坚定,能轻松翻转乾坤,而且要能够像怜惜一草一木的枯荣和开落那样体恤普通凡人的生死存亡和悲欢离合。
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合格的帝国皇帝。
洪武帝上前半步,展开双臂,像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把妻儿搂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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