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见到理查德·梅森的时候, 伯莎就明白, 她是注定不可能在自己血亲面前装死到老了。
世事就是如此玄妙, 越是想要避开的人, 就越是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有一次两次, 就注定有第三次。这次伯莎明晃晃地出现在罗切斯特的宾客列席上, 注定了她不能像上次一样装作混不在乎的陌生人。
至少, 他们现在又都成了爱德华名义上的好朋友。
半年不见,理查德似乎已经走出妹妹“去世”的事实, 他依旧苍白瘦弱,但看上去不再那么忧郁悲伤,随时随地都能在街边晕倒的地步。
罗切斯特将他介绍给众人时,理查德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伯莎身上。
等到昔日的妹夫与宾客交代完毕,许久不见的兄长敷衍地同其他人客气几句, 而后急不可耐地走向伯莎。
“这么巧, 小姐, ”他似是情绪激动,没什么血色的面孔中总算是浮现出几分红晕, 却大抵维持住了基本的体面,“我们又见面了,这、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
伯莎阖了阖眼, 努力克制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懊恼。
仅凭有限的破碎记忆, 伯莎能够确认的是原身和家人的关系不是多好。
她的母亲是个疯子, 父亲也因为伯莎遗传自母亲的疯病而与之关系复杂。唯独这个没脾气到近乎于软弱的兄长还算是毫无条件的关心她。
原本的伯莎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但理查德却善良到近乎软弱, 对自己这位喜怒无常的美人妹妹有着很强的包容心。
所以伯莎了解理查德,她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代表着什么——即使伯莎否认了自己的身份,即使她装作不认识理查德的态度无懈可击,可他还是将自己视作了曾经的伯莎·梅森,至少是下葬之人的阴影或者替身。
她抬眼看了罗切斯特一眼,位于理查德身后的男人缓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行吧,想在刚刚在门口争执,应该就是罗切斯特不希望理查德进门,为的就是避免眼下相互见面的尴尬场面。
“真巧啊,先生,”伯莎维持着疏离的笑容,“上帝真会开玩笑。”
否则的话,干什么不让她尊重原主的意愿,彻底消失在亲人面前?
“理查德,这位是马普尔小姐,”罗切斯特保持着机警地姿态主动介绍道,“马普尔小姐,这位是理查德·梅森……我亡妻的兄长。你们认识吗,理查德?”
“梅森先生。”伯莎颔首。
“我们之前见过的!在巴克莱银行,”理查德兴冲冲说道,“还记得半年前我说我见到了伯莎吗?便是见到了这位小姐,小姐,你叫我理查德就好!我可否知道小姐你的名字——”
“——亲爱的,时间不早了。”
坐在一旁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毫无预兆地开口。
整个晚上他都处在一种客客气气的官方状态,别人不说话,迈克罗夫特绝对不主动搭腔。这还是他自晚饭过后第一次主动插()入话题。
他一开口吓了理查德一跳,这才意识到坐在“马普尔小姐”身边的这位绅士与之关系匪浅。
“你不是今晚打算回祖宅看看吗,”迈克罗夫特仍然是仿佛状况外的悠闲语气,“再不走可来不及了,尽管圣玛丽米德村就在伦敦附近,可我们得坐马车出城。”
这么轻描淡写一句家常话,却狠狠击碎了理查德·梅森心存的希望,残忍地将已死的伯莎·梅森,与面前的异族女郎区分开来。
她的祖宅在圣玛丽米德村,就在伦敦附近,这足以证明面前与伯莎·梅森十分相似的女人,和理查德·梅森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
伯莎闻言欣然起身,她挽起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很抱歉我赶时间,梅森先生,若是有缘,我们下次再聊,如何?”
理查德顿时失魂落魄,他点了点头:“……那再见,马普尔小姐。”
迈克罗夫特甚至还礼貌地冲着理查德打了声招呼:“再见,先生。”
……
有迈克罗夫一句话,伯莎自然不可能和简一同乘坐自己的马车回家。她任由迈克罗夫特以此为借口带自己离开了罗切斯特的公寓。
走到室外,在灰蒙蒙的月色之下,伯莎长舒一口气。
“走吧,我送你,”迈克罗夫特没有就此多说什么,“想必罗切斯特先生会尽职尽责护送简·爱小姐回家的。”
“好。”
伯莎没多说什么,甚至是待到上车后,她也无意于迈克罗夫特多言。
没想到理查德的出现,倒是让伯莎之前微妙的不爽,以及迈克罗夫特对她小小“报复”的抗议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么大的坎摆在眼前,二人之间本就微不足道的小矛盾简直不值一提。
长久的沉默能够帮助她平复心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伯莎倒是没料到,原身对过往的恨意竟然能够持续这么久——这都已经过去整整半年了。
待到他们快走到南岸街时,伯莎终于走出了思维空间。
“谢谢你,迈克,”她主动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若不是你在场,我今夜非得露馅不可。”
“举手之劳。”
对此,迈克罗夫特不过是稍稍侧头。在伯莎的视线之下,男人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握着手杖的掌心,而后斟酌道:“你是否需要透透气?今夜不冷不热,夜风最适合平复心情。”
“未尝不可,”伯莎一笑,“你我都是喜欢在夜晚思考的人,不是吗?”
这还是他在蓓尔梅尔街亲口说出的话,那一夜的威士忌让伯莎印象深刻。
“那是自然。”
迈克罗夫特跟着勾勾嘴角,他抬起手杖,敲了敲身后的车窗,马车立刻停下。
二人走下马车,此时距离南岸街不过几步之遥。如迈克罗夫特所言,微冷的夜风这么一吹,彻底带走了伯莎心底挥散不去的负面情绪,她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这换来身侧男人略带讶异的目光。
与伯莎并肩而行,拿着手杖的绅士想了想,而后主动开口:“事实上,只要稍做手脚就可让他回到牙买加,至少三年内不会再抵达英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理查德·梅森。
伯莎似是揶揄般抬了抬眉梢:“不用了,我都不知道理查德现在在做什么。”
迈克罗夫特:“不过是跟着罗切斯特先生做做投资罢了,他的账户几乎都全权交给罗切斯特先生打理。不过好在你家底殷实,夫人,即使理查德·梅森什么也不做,他也能活的很好。”
“因为我的父亲有钱?”
“因为你的父亲有钱。”
伯莎冷冰冰地笑出声音。
她沙哑的声线在寂静的夜晚近乎破碎,这让迈克罗夫特不免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推断——伯莎的声线沙哑并非天生,而是因为她曾经疯过,无意识的嘶吼和尖叫造成了声带损伤。
只是如今不论怎么观察,伯莎也不像是有过疯病的迹象,仿佛过往的一切,真的随着她的“遗体”深埋六尺之下。
“谢谢你,迈克。”最终她也只是这么说。
这便是不用迈克罗夫特操心的意思了,他颔首以示理解。
伯莎却瞥了他一眼:“你好像不赞同。”
迈克罗夫特:“确实。他已经很久没回牙买加了,与父亲也因你而疏远多年。出于长远考虑,我认为你与兄长相认会带来更多的利益。”
是这样没错。
但怎么该和面前好言相劝的绅士解释呢?
从理智出发,与理查德相认的确能带来更多的好处,而且伯莎单方面假死,对关心她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挺残忍的。
可她不是原装的伯莎·梅森。
虽说是阁楼上的那名疯女人意外病逝,她才来到了十九世纪,但伯莎觉得,她怎么也要尊重一下原装伯莎的愿望和态度。
阁楼上的疯女人想要自由,拼死也要离开囚禁自己的牢笼,她可以做到。
阁楼上的疯女人想要远离过往的一切——与罗切斯特失败的婚姻,好,她可以假死结束婚姻事实;抛弃从牙买加带来的一切,好,反正她现在离故土千里之遥。
但伯莎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否认她在血源上和梅森家族的关系啊。
这部分的憎恨始终存在着,她见理查德一次,就会出现一次。
“我……不知道如何说明,”伯莎感慨道,“只能说,迈克,再冷静的人也是人,我做不到百分百客观看待一切事物。”
老实说伯莎本人并不认同原身对罗切斯特,对兄长的憎恶,但和一名疯子也没什么道理可言。
特别是对理查德,或许正因为是亲人,所以才格外不能原谅他眼睁睁看着罗切斯特把自己囚禁在桑菲尔德庄园暗无天日的阁楼里吧。
“是啊,再冷静的人也是人。”
迈克罗夫特罕见地认同了这点:“但凡是人,总是要在原谅和被原谅之间纠缠不清,哪怕伤害你的人是血亲。”
伯莎挑眉:“你倒是对我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啊,迈克。”
面对女士毫不留情的质问,迈克罗夫特倒是坦荡荡:“我认识你的父亲,这可是你说的,夫人。”
伯莎:“……”
那不是对着登特上校胡扯的吗!真小心眼。
“这本与我无关,夫人,但你我关系亲密,有些话我该说还是要说,”迈克罗夫特难得多嘴道,“骗了罗切斯特的是你的父亲,送走你的也是你的父亲,理查德·梅森何其无辜?我也是有兄弟的人,其中之痛,我多少也是体会过。”
“你被谢利坑过?”
“你想到哪儿去了,夫人!”
迈克罗夫特顿时失笑:“不过我年长他几岁,不要小瞧一名福尔摩斯对世界的好奇心,年幼懵懂的时候,我倒是连累过他几次。”
好吧,至于你们福尔摩斯兄弟是怎么相互熊孩子式“坑害”对方的,伯莎就不问了,容她先心疼一下老福尔摩斯夫人。
但是……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主动敞开心扉——哪怕是一点点,今天的月亮好像也没倒着升起落下啊。
伯莎很是惊讶:“没想到你能与我分享幼年往事,迈克。”
他们言谈之间,已经走到了南岸街的街口。因而迈克罗夫特的步伐放慢下来,二人周围的气氛也因谈话内容而变得和谐很多。
——至少不像餐桌上那般话里有话了,伯莎心想。
“应该的,夫人,”迈克罗夫特说,“我无意间撞见了你的过去,自然也要让你了解到我的。”
她明白迈克罗夫特的意思,嘴上说是要用**换**,好求个“公平”。但像福尔摩斯这种人,难道会不明白这种感性方面的事情毫无公平可言吗?
他只是把小谢利拿出来说一说,让伯莎不至于感到难堪。
“那我还得谢谢理查德。”伯莎一勾嘴角,回应道。
“如此说来。”
迈克罗夫特停下步伐,不甚明亮的光线为男人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淡淡的平和,甚至是连那总是和气却又疏远的笑容也变得真诚了几分:“你便是不生气了,夫人。”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伯莎忍俊不禁。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迈克。”
夜色之下她莞尔一笑,面对着迈克罗夫特算得上是真挚的眼神,伯莎那双微挑的眼睛微微一弯,总是锐利的气场柔和下来。
“不过看在你这么认真对待的份上,我还可以再原谅你一次。”
“……”
迈克罗夫特握着手杖的掌心微妙地顿了顿,而后欣然道:“我的荣幸,那么晚安?”
他们已经站在南岸街23号的门前,迈克罗夫特履行了自己的责任,安全护送伯莎到家。
都这样了,伯莎还能说什么呢?
牙买加女郎侧了侧头,而后似是不舍、似为释怀道:“晚安,迈克。”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进门。
迈克罗夫特盯着那抹高挑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打开后又紧闭的宅邸大门后,才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同样转身离开。
***
回到南岸街23号时伯莎心情大好。
虽然碰到理查德·梅森的插曲一度搅黄了她的心情,但堂堂福尔摩斯为了之前一丁点不愉快讨好自己,她这个穿越者可真值了。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伯莎来到泰晤士事务所。巴茨医生的妻子约定好今日上门商讨经营酒店的事情,伯莎正在考虑如何与对方协商呢,刚下马车,就听到事务所内一阵喧嚣。
这什么情况?
她微微挑眉,而后推门而入,便看到一名身形瘦削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一点的姑娘。
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朝着事务所里的青年们吼道:“托马斯·泰晤士在哪儿?!你们别想瞒着我,我今天非见他不可!”
伯莎:“你找他有什么事?”
背对着大门的女人一愣,而后扭过头来,呈现在伯莎的是一张不得不用妆容遮盖住憔悴的脸。
中年女人用机警过头的目光打量着伯莎,伯莎同样也在确认着她的身份。她拎着裙摆向前走了几步,而后一股熟悉却也劣质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伯莎:“……”
行吧,她知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了。
看来她还是小瞧了这位便宜弟弟的魅力,风流倜傥的单身青年谁不爱呢,人都从红()灯()区追到事务所现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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