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听戏

    晚宴上,黎缈坐在首座上,几位夫人围坐在她身旁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白玉小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尖,拔起一座小山,黎缈埋着头扒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侯府老一辈的就只剩黎缈一个,府里又没有妾室庶出,少了那些腌臜事,气氛轻松得很。

    “姑祖母只去了扬州两年就消瘦成这副模样,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大夫人叹了口气,有些心疼。

    “姑祖母是长成大姑娘抽条了,不过还是长些肉好看些。”二夫人想起两年前黎缈那圆滚滚的团子模样来,觉得更讨喜一些。

    “老祖宗这样也好看!”黎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马屁,“又高又瘦。”

    黎缈听见了‘高’字,笑眯了眼睛,将自己最爱的红烧狮子头挑了一颗放在黎璟碗里,“吃苦倒是谈不上,我在扬州除了吃不着肉,见不着你们,别的倒还好。”

    黎璟一脸的受宠若惊,一口吃掉。

    “姑祖母的病都医好了?”威远侯忽然出声问道。

    黎缈六岁的时候才到盛京来,身子一直不算好,她肠胃弱,时不时病一场,夜里又多梦失眠,他还怕养着养着中途夭折了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好在安安稳稳长到了十三岁。

    黎缈眸子一闪,微微颔首,“已经好全了。”

    那可不是病。

    那叫做离魂症。

    依着静安大师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她因为小时候落过一次水,丢了一魂一魄,正是因为魂魄不全,她才会时清醒时浑浑噩噩。

    在云顶寺待了两年就好全了。

    威远侯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姑祖母身子既然好了,也得跟小六他们去明洞书院念书才是。”

    大宋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盛京中稍有地位的人家都会送子女去念书,女子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才受世家喜爱,将来也才能得个好姻缘。

    黎缈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她不喜欢念书,不但无聊得紧还得碰上不想见的人。

    念书哪有听戏磕瓜子有趣。

    赵妍语见黎缈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团团围住,饭桌上的话题都绕不过她,死死着掐着手心,垂下眼眸掩住呼之欲出的妒忌不平。

    凭什么。

    明明都是一样投奔侯府的。

    “小姐。”姝儿轻轻推了她一下,唤回赵妍语的神志,“老、老祖宗在叫您。”

    赵妍语蓦地抬眸,对视黎缈的眼睛,她抿了抿唇,眼底尽是迷茫。

    她方才没听见黎缈说了什么。

    姝儿一脸担心,悄声道,“老祖宗问您在府里待得习惯不习惯。”

    赵妍语攥紧了手心,脸上牵起笑,“习惯,侯府待我很好。”

    “那就好。”黎缈乌眉弯弯,“我见你愁眉莫展,还以为你不高兴呢,你是二夫人的侄女,那便是我的曾侄孙女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赵妍语哽了一下,僵硬道,“谢、谢谢...老...”

    她垂下眸,那声老祖宗,她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黎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都是咱们侯府的姑娘。”

    —

    夜色如同浸了墨的帷幕笼罩着盛京,侯府里点了零星的灯,黎缈被阿豆扶着回到院落里,院子里种着梧桐,房梁下坠着藤曼秋千,布置装扮一如两年前,连院落里的侍女都还是当初侍候她的那几个。

    黎缈抱怨脚疼,阿蛮打了热水进屋,她将铜盆下,撩开黎缈长长的拖地裙摆,目露惊讶,她抬眸想说些什么,正好黎缈低头看她,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眼里泛着笑意,她伸手将黎缈的鞋脱下,面不改色地将鞋垫抽了出来,而后仔细地替黎缈揉着脚踝。

    脚踝的酸疼很快消失,黎缈吃得太撑,没一丝睡意,便换了平底绣花鞋在院子里溜达转圈。

    黎缈闭眼偏着头,忽然开口问,“阿豆,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阿豆一愣,蹙眉摇了摇头,“没有。”

    “你再仔细听听。”黎缈捏着小下巴思索,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或柔或硬,时小时大,夹杂着风声,听得不真切。

    阿豆便依言仔细去听。

    四周静谧一片,凉风拂过,梧桐叶飒飒作响,悉悉索索间传来若有似无的音律,胡鼓交鸣,咿呀呀的声音脆如黄鹂,越来越清晰了,阿豆闭着眼睛开口,“奴婢听见了。”

    她跟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哼唱,“悲切切,孤单单,满腔怨...恨郎君攀龙附凤,退婚约,逼妾自尽新房前.....”

    “有人在唱《沉烬》。”

    阿豆记得这个是因为黎缈常常约了容弈和宁公子他们去听戏,这首曲子讲的是痴情女子控诉情郎变心,新婚之夜吊死在床前,死后化作厉鬼讨命的事。

    当初听的时候还觉得颇有些恐怖。

    黎缈神色热切起来,“阿豆,取二两瓜子,咱们听戏去!”

    这里能听见声音,肯定离得也不远,那声音是从东墙那方传过来的,黎缈搭了梯子登上墙垣,那唱戏的声音果然更清晰了。

    “这声音听起来好熟悉。”黎缈两年没回京了,但这唱戏之人的声音却觉得很是耳熟,蹙着眉头想了想,一双猫儿眼亮了一下,“是关家班子的小黄鹂!”

    她自来对声音敏感,不会有错。

    高墙上,一主一仆坐在那听戏,边听边磕瓜子。

    正到最精彩的地方,墙下忽然出现一道身影,“你们在做什么?”

    那嗓音低低的,清冽中带着磁性,如同石击泉水,又带着闷闷的清脆,意外好听。

    黎缈低下头看他。

    紫华服,大东珠,唇红齿白,鼻尖上一颗美人痣,月色下美得像一只妖孽。

    黎缈认出他来了,回道,“听戏。”

    这世上除了皇帝也只有他可以穿紫色华服了。

    黎缈站起身子来,拍了拍手将瓜子收进荷包里,“阿豆,走吧。”

    “是。”

    黎缈溜得很快,下了木梯后阿豆才问出声,“姑娘不是想和他交朋友么?方才怎么不再多说句话?”

    “我觉得他可能不会乐意跟我交朋友。”黎缈摇摇头,颇有些意犹未尽,“交不交朋友倒是无所谓,我听戏听得正起劲呢忽然被打断。”

    实在没尽兴,只能明个去关家戏楼听曲了,小黄鹂唱的曲可是她的最爱。

    阿豆锁着眉头思索为什么醇亲王会不乐意跟自家姑娘交朋友,忽然想到什么,她面色一红,带了羞愧窘迫。

    方才她和姑娘磕瓜子磕得欢腾,醇亲王府墙根下都是瓜子皮。

    御韶安盯着脚下的瓜子皮蹙了蹙眉头,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身后。

    “那小矮子是什么人?”语气似有些不快。

    暗卫一愣,哪有随便叫人家姑娘小矮子的,多不讨喜。

    酝酿了一会,他恭恭敬敬地答,“二爷,方才那姑娘是威远侯的姑祖母,叫黎缈。”

    “她们来做什么?”御韶安松了眉头。

    “属下一直在暗处观察她们,的确是来听戏的,今晚程府的嫡次子程孟兴请了关家戏班的名伶小黄鹂唱戏。”暗卫道。

    这个时辰唱戏。

    御韶安嗤笑一声,失了兴趣,淡淡地扫了墙角一眼,“收拾干净。”

    —

    夜色已深,白日里喧嚣的梧桐巷沉寂下来,风呼啸而过,拍打在街道上紧紧关闭着的桃心木门,一声比一声急促,寂静中传来若有似无的酣睡声。

    天际渐渐泛白,熹微的月色从吱吱作响的窗棂透进。

    程孟兴被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的爬起身子,伸手摸了摸床内的小黄鹂,却发现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意识猛地清醒,灰麻麻的天色中一抹悬挂的黑影出现在床头。

    “啊!”惨叫声划破天际,让人不寒而栗。

    “少爷?”

    “少爷出什么事了?”守门的小厮声音急切。

    “恶鬼出现了!”程孟兴摔倒在地,他浑身哆嗦,面如土色,额头的冷汗淌下,猩红着眼睛哭喊道,“恶鬼杀人了!”

    小厮提着灯进门,一股腥臭气伴着阴风扑面而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房梁上悬挂的身影,红衣戏服湿漉漉贴在身上,红嫁衣下,女子的身躯诡异削瘦。

    “杀人了!杀人了!”小厮扔下灯惊慌冲了出去。

    尖叫声四起,恐怖从程府弥漫开来,零星的灯火接二连三的点燃,这一夜,梧桐巷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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