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庆和十三年冬,昔日只手遮天的摄政王聂少宁以谋逆罪被处死。
大雪飞扬落下,聂少宁跪在刑台前面,看着鹅毛般的大雪落了刽子手一身,手里那把大弯刀显得更加锋利,想必一会儿挨上他的脖子定然能手起刀落给他一个痛快。
刑场上寂寥得很,大雪混着萧瑟寒风,空气里都夹着冰渣渣,因着天太冷并没有来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也不可能会有来送行的人,聂少宁以谋逆罪论处,其府内一应家眷亲属连带着侍从下人全都定了罪,收监的收监,流放的流放,更有凄惨者直接就发卖到了勾栏场,好一出荣华富贵场的戏,聂少宁唱到此时,难免唏嘘。
他混迹了半辈子,刑场前竟然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冰凉的雪落在鼻尖,聂少宁闭上眼睛,他自问这一生鞠躬尽瘁,为朝廷为百姓死而后已,平西南稳边疆护幼主杀伐四方,不说该丰功伟绩名垂青史,起码也能安享个晚年吧?可谁知道临了,竟然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昔日对他满心信赖的幼主,如今已经是满腹城府的少年帝王,小皇帝觉得他功高,平边疆稳民心,以至于民间百姓都只知他摄政王而不知庆和帝,损了帝王的龙威,搞了这么一出谋逆的罪就把聂少宁给收拾了。
败了吗?确实败了。
败在了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崽子手里,不愧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帝王,心狠手辣有勇有谋,聂少宁败得心服口服,经此一番小皇帝算是正式出了师,以他的血祭了皇帝身上的龙袍,史书上大抵会对这一场政变进行一番大肆的渲染,写他如何如何大逆不道,专权跋扈欺压幼主,写小皇帝如何如何忍辱负重,最终推翻他的统治,重整政权,除去他这个毒蠹,肃清朝廷,开辟新时代,成为历史上有勇有谋的帝王之一。
可去他娘的新时代!
要是没有他这个毒蠹,能有个屁的新时代!
老皇帝驾崩之时四海飘摇,要不是他沙场上几经生死,小屁孩儿能活到今天?好不容易安定了四方,又逢天降灾祸,西南地区干到寸草不生,黄河以北蝗虫泛滥,沿海多次海啸海震,举国上下民不聊生,都说小皇帝龙脉不稳非帝王之相,要不是他带着人东南西北四处奔走稳定民心,各地流民早他.妈揭竿而起各立为王,小皇帝的龙椅坐得住?熬过了天灾躲不过人祸,庆和八年朝中上下一场大贪腐案牵扯出来多少王公贵族,要不是他一力顶住,肃清了朝政,改革了科举制度,设立监察机构,能有今日的朝堂之上的一派繁荣?
雪似乎又大了些。
聂少宁仰头,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侧脸上,像是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怪谁呢?
怪自己。
他一心只想着君臣相合,齐力共治天下,却忘记了他辅佐的是帝王,帝王心难测,帝王的酣睡之侧容不下他,他一心想着济天下,帝王日夜盼他死,这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晚得散伙。
小皇帝也没错,先下手为强,将聂少宁这个谋逆的苗子直接掐死在了腹中,一阵寒风刮过,刺骨生疼,聂少宁看着大弯刀上的红缨子扪心自问,若是重来一回?
反他娘的!
他聂少宁三岁学诗,五岁练武,是先帝钦点的御前上将,文不输新科状元,武能上马安天下,治国□□样样都比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强,却偏偏要给他人做嫁衣裳,为什么?
不就为着那点儿君臣的情谊。
老皇帝的养育之恩,小皇帝的手足之情,他是真拿那小狼崽子当兄弟。沙场上长箭射他一个对穿,他想的是小皇帝在朝中孤立无援该如何是好,天灾之下流言不止,他想的是怎么帮小皇帝正天命,朝中贪腐朝绩混乱,他想的是小皇帝无人可用,他想这些的时候,小皇帝想什么呢?
聂少宁低头一笑,小皇帝怕是在想他的一百零八种死法吧!想了这么久,最后还肯给他个痛快,也算是君臣的一场情谊了。
平素冷面暴脾气的摄政王笑起来却是春风化雨一般沁人心脾,怪到勾得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为他神魂颠倒。
“哒哒哒”的马蹄声,急且促,聂少宁刚抬头就看见马背上跌下来一个人,裹着满身的风雪,重重摔在了雪地上,裹着大麾看不清人脸,只是身形单薄了些,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聂少宁拧眉,鼻息也重了一些,刚要挣扎着站起来,就被一旁的刽子手又重重按倒在地。
是他!
可能是风雪冻僵了他的身体,雪地上的人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大麾上的兜帽被风吹掉,一张清俊的脸露了出来,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昔日风光霁月的方公子,此刻满身风霜,衣袂处沾着泥点子,满身的狼狈。
敬云。
聂少宁张了张嘴,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与方敬云相识于少年意气时,彼时方敬云是京城第一首富方家的大少爷,一把折扇烟色长袍温润如玉,对他这个手握重权的摄政王爷恭敬有加,二人是君子交。
方敬云对他是无条件的支持,远征西北粮草不足,方家派人千里来送,大灾之下民不聊生,方家倾全族之力捐银赠药,从未有过片刻迟疑。
只要是他聂少宁用得到方敬云的地方,方敬云绝无推脱之词,定竭尽全力助不求任何回报。
后来呢?哦,想起来了,后来方敬云送了他一份大礼,方家的全部资产,然后独身一人远走江南,再也没了音讯,聂少宁苦寻多年终是一无所获,也只能暂时替方敬云打理方家的资产,想着他总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自己也能对敬云有个交代。
还交代个屁!他垮了台,方家的资产也都悉数上缴了国库,他没守好方家,他没法儿跟敬云交代,他对不起敬云!
眼角温热,鼻子一酸,聂少宁急忙抬头望着天,阴沉沉的云,鹅毛的大雪“簌簌”落下,这么大的雪,来年一定是丰年,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敬云回来了,在他临死之前。
可惜,他再也不能跟敬云在桃花下喝酒,一起泛舟游湖,骑马射箭给敬云烤兔子吃,再也不能看敬云拨着算盘“劈哩叭啦”乱响,然后带着从容的笑跟他说织锦的铺子这个月好像又赔了钱,他还答应过敬云要带他去看西北的大漠孤烟,苗疆的异域风情,可惜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地上的方敬云已经跌跌撞撞奔了过来,可惜被御林军带刀挡在外面,他脸上全是焦急惶恐的神色,是聂少宁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让他进来!”
行刑官一脸的无奈,结结巴巴解释着刑场之上是严禁跟犯人有任何接触,只能远远地送一场,历来皆是如此,万一出了乱子,他一介小官可担当不起。
这是怕劫法场,聂少宁懂,只能带着遗憾冲方敬云笑了一下:“敬云,看一眼就回吧,谢谢你来送我一场,此生得你一知己,是老天幸我。”
哪知方敬云听了他的话,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生生将那带刀的御林军推开,硬闯了进来,私闯法场,是死罪!
聂少宁一惊,方敬云就已经冲着他跑了过来,可惜他一介文弱的贵公子,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大内御林军,不过踉跄了两步就被擒住,被扭住地方敬云还在拼命挣扎,披头散发面目狰狞,那是豁出命的架势,聂少宁心里一缩,紧跟着就是一痛,就见方敬云被按倒在地,立刻出声呵斥道:“混账东西,他一文弱公子,难道还能来劫法场吗?还不放开!”
摄政王经年的积压的余威还在,一声呵斥气势不减当年,御林军被他一声怒吼震得一时错了神,就被方敬云寻了机会,低头死死咬住擒他那人的手腕,然后挣脱向着聂少宁就奔了过去。
他跑得又急又快,生怕会被身后的御林军追上,整个人带着冲力就扑到了聂少宁的身上,聂少宁被五花大绑,只能勉力用肩膀顶住了方敬云,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死死地抱住了聂少宁。
那一瞬间,就把聂少宁从死刑场上又拉回了三月时节的桃树下,微醺的方敬云也是这样靠在他怀里,喃喃着少年人的意气话。
多年不见,敬云还是那个敬云,就是瘦了,临死前能再见敬云一面,聂少宁还有什么不满足?
抬头看了一眼犹豫上前的御林军,那眼里淬着寒光,不怒自威,然后才缓着语气跟方敬云说着故作轻松的话:“敬云,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在江南住得可还习惯?江南养人,就适合你这样的小公子,适合安家。”
方敬云看着聂少宁不住地摇头,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一滴一滴滚烫地砸进了聂少宁的心里,看得他心软看得他心疼,他想伸手帮方敬云擦擦眼泪跟他说,别哭,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没什么大不了,可喉咙里堵着棉花,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正想着再安慰敬云几句,谁知方敬云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在聂少宁错愕的眼神中,吻了过来。
笨拙的吻,带着些莫名的情绪,待聂少宁察觉到的时候嘴里已经满腔腥甜的血腥味,聂少宁一慌,忙推开方敬云,就看见了他脸上孤注的绝望,一惊,正要说话,就听行刑喊道:“时辰到,准备行刑!”
方敬云被御林军拉出了出去,像是一块儿破布一样被丢在了雪地里,聂少宁看着他绝望的,生无可恋的眼神,心头涌起了巨大的恐慌,冲着方敬云的方向用力嘶吼着:“敬云,我后悔了!方敬云!我后悔了,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替我活下去!方敬云你听到没有,替我活下去!活下去!”
一句句,声嘶力竭。
“行刑!”
那天的法场被血色铺满,满天的大雪也盖不住殷红的血迹,摄政王被判斩首的同时,京城第一首富的方公子亦在法场抹了脖子,有人说方公子是殉情而死,还有人说摄政王是忠臣是被奸佞诬陷的,流言传说不胜枚举已无从考证。
但自那场大雪之后整个冬天都不曾再见过半滴雨雪,瑞雪之后再无丰年,庆和王朝亦自此衰落,及至灭亡不过五载,史书上的庆和帝也只有资庸无为错杀良将寥寥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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