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刀师(二)

小说:大师兄说过 作者:thymes
    夏伏渐进,苦热更甚,蜃楼上方日日缭绕着淡薄水雾,将毒辣日头稍作阻挡。小妖们闲暇时间都聚在流水边,只求一刻清凉。

    谢真住进无忧的水阁已有小半月。每天的安排十分简单,早起练剑,用过饭后稍作休息,待赖床赖到中午的二公子起身洗漱,下午陪他对战,晚上则看些近年来的书。

    无忧只读闲书,院子里收藏的都是些风月故事、仙妖怪谈、太平游记,谢真便从中拣着读他想知道的东西。

    十七年来,世间如故。

    谢玄华的陨落固然是件大事,但死也就死了,别人日子一样地过。他的师门瑶山一如往昔,新掌门封云行事得宜,仙门对其多有称许。妖族这边,他知道的三部主将死了两个,深泉林庭的王也换了一代,这新王他还很是熟悉。

    他早就听了许多祈氏的传言,却总无法将那个令三部众人生畏的新王,与他认识那个跳脱慧黠的少年联系起来。

    一别经年,果真已非昨日。

    五师弟小裴的消息,他仍未打听到。往好了讲,如果小裴从未与静流部接触过,就也不会因为青崖而和妖族冲突。青崖的灵气上浮,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小裴若是在那之前来的青崖,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除去这一线索,小裴行踪仍然不明,寻找起来无异大海捞针。

    抛开这些的话,为无忧当陪练的日子倒也不错。

    因为受不了被柴刀劈的丢人,无忧给他找来了一柄剑,名唤“欺霜”。剑身由寒铁混合某种外海鱼骨锻造而成,鞘是缀满绣线的白鹿皮,刃窄而长,在黑暗中会泛出珍珠般的微光。

    对静流部的二公子来说,这把剑虽贵,但也随手就送了。他从没见过谢真用过剑鞘,而是用鞣制过的鱼鳞布裹着,背在身后,从不离身。

    见那劈柴妖对礼物喜欢得紧,无忧不禁也有点得意。

    谢真将那把昂贵的软鞘塞进了箱底,不用问都知道,打造这柄剑的与造剑鞘的不是一人。这剑鞘除了华丽惹眼,就没别的用处,想必造这东西的人单知道寒铁与白鹿同属寒性,所以搭在一起,却不知这就像把两个性子冷淡的人硬塞进一间房,除了让他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之外,不会有别的后果。

    欺霜此剑名贵,美貌高过实用,不过谢真连柴刀都能用,自然也不挑剔。

    这把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与术法的灵气相冲时,刀刃上泛起霜花,声如碎冰摇响,煞是好看。谢真拿它砍“青花”时,静室中团团冰雾,连热气都散尽了。

    谢真觉得无忧这小孩说不定就是看中这点,才特意找这把剑给他的。

    相处了这些日子,无忧给他的感觉并不算坏。这小公子娇生惯养,和父亲兄长关系疏远,虽然身为静流部主将的子嗣,谢真却看得明白,他在蜃楼的位置其实有点尴尬。

    谢真对施夕未也略有了解,这名大妖行事慎重,性子沉静,绝不会感情用事。对于无忧,他似乎也没表现得如何关爱,更多是尽些义务,让谢真也猜不透这对父子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忧心里大约也有这感觉,因而才时常惹事,想让他爹注意到他。不过这段时间他的精力全都用在和谢真对练上,铆足精神要在下次父亲检查功课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没再出去招猫逗狗,倒让照顾他的侍女守卫们松了口气。

    这一日静室中,谢真一连砍去十六朵青花,收了剑,诚心道:“不错。”

    无忧灵气耗尽,跌坐在地,眼睛亮晶晶地,口气一如平常糟糕:“你懂个屁,你就是拿蛮力欺负我!”

    他的聪颖让谢真十分赞许,这段日子,他非但能一连使出数十朵“青花”,操纵之中也多了许多巧技,有了莫测变幻的气象。

    对练时候,也从被谢真随随便便两下撩灭,变成了得一剑一个。

    “今天主将就要来检查我的功课了。”

    无忧十分没形象地躺在地上,歪头看谢真:“阿花,你觉得他会满意吗?”

    明明心里在意的很,却不肯叫爹,谢真也不是很懂这小孩的心情。他说:“在我看来,你进步不小。”

    无忧眼睛一弯,嘴上还是嫌弃:“你看来有什么用,主将眼光可是很高的。”

    谢真耸肩,不置可否。

    要他说的话,无忧每天只修炼两个时辰,实在是懒到了姥姥家。这如果是他徒弟,别说睡懒觉,在把手头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出来的招式修炼好之前,觉都不必睡了。

    无忧浑然不知陪练正在默默批判他的闲散,他拨弄着腰上的金带:“我的禁足就要结束了,如果这次主将同意,就能提前出去了。深泉林庭的使者后日就到,你可知道?”

    谢真:“是有这么一说。”

    “哎,你是不是还没见过王庭使者呢?”无忧兴致勃勃地给他眼里的土包子花妖讲了起来,“王庭尚黑,跟咱们静流部的青衣碧环不一样,我是觉得我们这样更好看啦。不知道使者会是谁,我小时候有一次来的是西琼,他是新王提拔上来的,主将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讲起王庭也光顾着说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谢真耐心听着,过了一会问:“静流部大多穿蓝,二公子为什么喜欢红色?”

    无忧忽地拉下脸来:“这个不告诉你。”

    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赶人:“你走,今日放你休息,没事别回来,免得主将碰见你,又要问东问西。”

    谢真:“那我走了。”

    他收起剑,刚要出去,又被无忧喊住了。

    少年视线望着一边,别别扭扭地说:“这些日子你做的不错,要是我的功课过了,我有奖励给你。”

    谢真:“多谢,挺好的,但不要自满。”

    无忧怒道:“哈,你就说这个?我哪有自满?再说只是挺好而已吗?你见过我这样的天才吗?喂你这就走了?”

    还好你爹是施夕未不是我,谢真心道,否则你就去瀑布下面练个三年吧。

    至于天才,天才他当然是见过的。

    他走出静室,将门在身后带上。山间雾气朦胧,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拿一根树枝簪头发的黑衣少年,于万顷碧波上乘一只小舟,笑吟吟地向他划过来。

    ……

    “谢真!”

    少年喊他,“别看了,上船!”

    谢真立在湖边,白衣负剑,刚刚来问他要不要乘船的都被他拒绝了。别人见这位气势不凡的郎君一脸漠然,也都不大敢过来搭话。

    谢真:“你去找船,就找了这么个船?”

    这黑色小船也就够坐两人,连个遮挡都没有,全靠一根竹桨划起。少年将手里握着的桨转了一圈,道:“我这船有个好处,就是不用你动手划。”

    周围的船家纷纷侧目,心道我们的船也不用渡客划啊,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谢真纵身上船,如同风拂叶落,船身只是微微一晃。

    “多谢这位师兄赏光。”

    少年一本正经道,把桨一放,慢悠悠地划将起来。

    这一日和风温煦,岸边许多书生吟诗作对,也有淑女携伴出游。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在湖边站了小半个时辰,引起了许多注意的白衣剑客,就这样站在一条小破船上,一点,一点,一点……地向菱湖中缓缓漂去。

    谢真转头:“长明,能不能划快些。”

    那叫长明的少年道:“不觉得这样虽然慢,但很稳吗?”

    “……不觉得。”

    谢真说完抽剑,剑鞘也没取下,就这样往后方一劈。

    一道无形的气浪从剑上冲出,没入水面时,呈现出长长延伸出去的一线雪白浪花。受此推动,小船飞一般地往前冲去,转眼间没入到了遮天莲叶之中。

    “所以,”谢真问,“这到底是什么船?”

    “鱼骨头做的。”长明说,“古籍称它‘归亡’,民间传说里也叫‘灯笼旗’,不过原本是红的,怎么瞧都难看,我刷了点黑在上头。”

    菱湖极广大,水上莲叶如同一片碧波上的密林,他们已经离岸边很远,再娴熟的采莲人也不会行得如此深。毕竟,菱湖上有关怪鱼与妖魔的故事并非只是传闻,每年都要有那么几个据说是被吃了的。

    长明那跟摆设差不多的桨已经随手丢在一边,这艘鱼骨船本身便能自发行进,且能寻找方向。

    谢真坐在小船一头,望着船下转悠的荷叶。

    之前他还可以一剑下去,让这船跑快点,但现在已不能再来一次,否则恐会破坏鱼骨上的灵机。他们正是要仰仗鱼骨船的灵性,为他们寻找潜藏在菱湖深处的东西。

    “你脸色看着不大好。”长明道。

    “是吗?”谢真摸了摸脸,“胸口有些闷。”

    长明古怪地看着他:“你难道是晕船?”

    “这就是晕船吗?”谢真还挺稀奇的,“我就是看着这船太慢,心里很烦。”

    “……”

    长明无奈道:“没办法,你总不能在船上练剑吧。我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难得……”

    他的话说了半截,顿住了。

    谢真一伸手,将束发的玉冠取了下来,长发顿时如流水般散落。他不大畅快地呼了口气,解下剑道:“有地方没,我躺会儿。”

    “有是有,但是……”长明迟疑道。

    谢真已经麻利地躺了。他把头搁在船边的板子上,全不嫌硌着难受,反正在石头间、山洞里、树上睡觉,他也不是没有做过。

    长明拢了拢他散在船板上的头发,免得被他压住:“我光是看你,都觉着脖子开始疼了。”

    “还好吧。”谢真说,“那你别看了。”

    长明:“……”

    谢真确实有点晕船,躺下之后略好了些。从这角度望去,菱湖恍如另一片天地,高高的荷叶从两侧悠然退去,只闻水声,不见水流,携着潮润幽香的微风徐来,掠过鼻端。

    “你刚刚说但是什么?”他想了起来。

    长明:“忘记了。”

    暮色四合,夏日幽暗的天际,渐渐现出一条横悬的星河。谢真静静地瞧着,心中渐渐安宁下来,仿佛觉得这慢悠悠的小船也没那么叫人着急了。

    他感到搁在船板上的头被一双手挪了挪,枕到了一个柔软些的地方。

    ……

    “阿花,你今天很心不在焉。”流束说。

    谢真:“天太热。”

    他们两个坐在流束的院子里,喝加了许多花的杏仁茶。流束在洗纤阁待得愉快,也很喜欢蜃楼,虽然他本来是来为青崖的修炼而做劳役的,但已经打算在那之后也留在这里工作了。

    自从那次谢真路见不平拔柴刀相助,流束时常邀他来坐坐。这叫阿花的奇怪花妖,看似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相处起来却十分舒服。

    想来,大约是因为他有一种平和坦荡、不加矫饰的态度,让人总是会被那一份纯然的直率所吸引。

    那日他蒙谢真帮手,后来又连累他被二公子调去,即使没什么大碍,流束也承他的情。待他想答谢时,对方说他这次醒来许多事都不知,想多听些各方面消息。

    于是每次邀他做客,流束都会说些近年的各种事情与他听。

    谢真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野史秘闻,他都听的很认真,时不时提出些问题,让人觉得他相当用心。

    今天流束的话题也不能免俗,全都是关于后日要来访的王庭使者。

    “深泉林庭有两位大祭,辅佐王庭。”他说,“如今一位是奉兰大人,他年纪很大,好像自从上上代的王在的时候就已经是大祭,许久没有人见过他出来;另一位叫西琼,是新王提拔的,近几年王庭对外的联络都是他来。”

    “王庭为什么会派人来静流部?”谢真问,“我记得有人讲,静流部的行事让他们有所不满?”

    “这个嘛,”流束摸了摸下巴,“都说是因为静流部与瑶山交往,惹得王庭不快。”

    谢真:“王庭和瑶山的关系很差吗?”

    “不太好。”流束摇头,“殿下与瑶山近年有过几次冲突。”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说不准,传说新王喜怒不定,可能他就是看静流部不顺眼也有可能呢。”

    谢真:“这,不至于吧。”

    “还有个著名的传闻。”流束压低声音,“说殿下有一次路过书铺,正好赶上里面在卖新印出来的玄华箴言,他把所有书都买了下来,一口气全扔湖里了。你说这是多大仇啊?”

    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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