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把“百问百答”翻了一遍,基本确信作者就是在信口开河。用六分人尽皆知的事实,加上四分一看就知道根本不靠谱的胡编乱造,凑出了一堆看起来内容丰富,仔细想想却啥也没说的东西来。
而且你要是和他计较,人家又说了:纯属猜测,真相如何,请看官自行探寻吧。
谢真嘴角抽搐着把书合上了。长明问:“看完了?扔河里吗?”
谢真侧目:“你怎么什么都爱往河里扔?”
他又想起之前流束跟他说的,长明丢了好多他的语录到河里的事情。听这口气,他早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吧。
不过他也要说,干得漂亮……
“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早扔早好。”长明冷漠道。
谢真还是觉得乱扔东西浪费,于是把书带上了。松鼠妖先去赶车,两人出门朝那边走去,经过一处屋角,四下无人,长明说:“你还要跟多久?”
角落里阴影动了动,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里面冒了出来,披着蓑衣,正是之前那个卖书人。
他神色全不像推销时那么嬉皮笑脸,跪下来道:“两位仙长,求你们救我妹妹!”
长明翻手一抬,卖书少年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托起站直了。谢真疑惑道:“这里距晋平城不远,那边该有正清门的人,为何不去求救?”
“我妹妹就是被正清门捉去的。”少年垂头道,“往日里也有仙长路过此地,一听说和正清门有关,全都避而不及。”
谢真恍然,难怪他在这里卖仙门的八卦小册子,原来是为了这个。
对这东西有兴趣的八成是仙门中人,如果是毓秀正清这种大派,见到内容必然不快,可能会出手收拾他一顿也说不定,但这样一来,也叫他知道这些人是求也不可能替他伸冤的。
这少年有些小聪明,不过,他毕竟不知这些名门大派在仙门的地位。哪怕是散修,不忌讳看他们的八卦是一回事,真要去与正清门对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谢真道:“倒是无妨,你说说是什么事情。”
卖书少年本以为这次又要失望而归,没想到仍有转机,不禁喜上眉梢,为他们把事情讲来。
卖书少年家在晋平城,父母均在七年前的芜江水患中过世,留下他与妹妹阿渔相依为命。他家原是读书人,这少年自小聪明,被一家药铺老板收下当了学徒工,带到小镇上,尽管生计艰难,也还活得下去。
阿渔年纪渐长,平时只打理家事,出门也不会离开小镇,但每年两次,仍然会回到晋平城,去射月亭上香。
射月,是称呼当年在水患中救了许多人的一位仙长。越地百姓不知道他名字,只从仙门中人那边听到“射月”这一名号,于是便有人为他塑了像,建起亭子,祭拜香火。
正清门对此的态度则不冷不热,七年过去,本来就不太多的射月亭不是拆除,就是挪作他用,晋平城周围只剩下一座而已。
阿渔正是当初被救下的孩子之一,这些年她总会带些供物去庙里,聊表心意。就是最近一次她去的时候,出了岔子。
正清门不知为何将那段时间在射月亭中祭拜的人都关了起来,要检查他们是否被妖邪所侵。本来大家恐慌了一阵,但很快,人陆陆续续都被平安放了回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有一个没放回来的,那就是阿渔。
阿渔的哥哥三番五次去问,不是被敷衍说再等等,就是被拒之门外,甚至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之前一起去射月亭祭拜的人,也不愿再参合这件事了。
别人都被放回来了,只有你妹妹没有,那不就说明是你妹妹有什么问题吗?正清门可没有冤枉我们好人来着。
他实在无法,才想出这个主意,指望找个不怕正清门的人来,把他妹妹救出来。
谢真听完,觉得有些不妙。
他不觉得正清门会莫名其妙地为难一个凡人小姑娘,照他的猜测,事情多半正是发展到了少年不想承认的那一步——他妹妹确实中了妖邪所害,因而才被关了起来。
阿渔在射月亭被正清门的人带走,“射月”就是裴心那把银弓的名字,这个仙长指的无疑就是裴心。裴心在水患之后失去踪迹,再加上眼前这件事,让谢真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长明也明白他心中所想,道:“不如就从这里开始查一查。”
谢真默默点头,按下心中不安,温言安慰了阿渔的哥哥几句,并说他们正要去晋平城,让他在小镇上等待,若有消息,再遣人告诉他。
少年不安地离开后,他们上了车,谢真才带着几分忧虑道:“当年的芜江水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这其中的意思,并不只是裴心救了些人那么简单。”
长明:“你知不知道‘雀蛇’这一族?”
“你同我讲过。”谢真说,“记得你说,是昭云部的一支家系,平时生活在禁地,长得像有翅膀的蛇。”
长明道:“说是家系,其实几乎已经没有活的雀蛇了,这一系曾经煊赫过,但有个特色,就是容易发疯。”
谢真心想这也能叫特色啊。长明继续道:“当初昭云部主将由雀蛇牧氏担任,一个疯得太厉害就再换一个上去,后来死得实在太多,传承难以为继,再加上部众不满,才被现在的主将安氏一脉替代。牧氏因而也遭忌惮,一直被关在禁地里。”
谢真:“昭云部也是多灾多难。”
“霜天之乱后,哪里都一样难。”长明道,“那时候,只要有实力护得一方周全,疯点也没什么关系。”
“这倒是。”谢真说,“所以芜江的雀蛇妖军,就是昭云部的雀蛇搞出来的?”
长明:“没错。当时那个雀蛇不知为何脱困,先是杀了昭云部一个回马枪,然后沿芜江一路向东,在越地掀起大乱,最后在晋平城被正清门斩杀。”
而裴心……裴心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何如昙花一现,随即遁去,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带着这番疑惑,他们抵达了晋平城。
进城时正是黄昏,松鼠妖先去收拾落脚屋宅,谢真与长明则去了射月亭。
城中仅存的射月亭十分好找,路上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之前正清门抓人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抓犯人,也有人说是有瘟疫,那座射月亭本就位于偏僻之地,这下居民全都绕着那里走了。
等他们找到地方,月亮已升了起来。射月亭不大,明显看得出当初曾经是被用心搭建过,构造十分精致,但架不住风吹雨打,看起来已有几分凄凉。
亭中立着一塑像,有个汉子蹲在塑像前,往酒杯中倒酒。谢真便不过去,站在一旁,反正以他的目力,在幽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这塑像戴着纱帽,身上的衣服广袖飘飘,但裴心因为使弓,总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就实在不像。
唯一与裴心相似的地方,就是他身后背着一把弓。裴心的射月弓较一般长弓更长,样式也很特殊,且并无箭筒,这塑像倒是忠实地还原了这一点。不过,最不伦不类的是,塑像手里竟然还拿了一把剑。
作为裴心的大师兄,谢真自己就是个用剑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裴心对剑压根就使不顺手。况且,他背着射月弓,怎么还会挂把剑来多此一举?
汉子倒完酒,直起身来,看到一旁的谢真与长明,自嘲道:“原来现在还有人敢来,我还以为他们都被吓破了胆呢。”
谢真:“你不是也来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汉子解下腰间皮袋,仰起头连喝几口,才放下道:“他们大多连射月仙长的人都没看清,就是稀里糊涂被救了,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仙长把我老父救了下来,又回头救了我,不然我们爷俩早就死了。”
“你亲眼见过?”谢真追问,“他看起来如何?”
汉子却以为他在问比这塑像如何:“这塑像一点都不像,仙长年纪十分轻,也很俊俏,一剑就把扑向我的妖物挑飞了。”
“他背着射月弓,为何还会用剑?”谢真忍不住道。
“原来射月是那把银弓的名字?”汉子怀疑地看着他,半晌道:“你们该不会也是什么仙门的吧?你们认识射月仙长?”
看起来,他对除了裴心之外的仙门修士,也无太多尊敬之意。谢真并不在意,只说:“我听过这一位,他从前不是用剑的。”
“那你大概是太久没见他了。”汉子道,“他断了一臂,如何拉弓射箭?”
谢真耳边嗡的一声,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模模糊糊听到那汉子继续道:“都说了造塑像的压根就没见过他本人,我离近了看,仙长用左手持剑,至于银弓,就只是背着而已……”
在如噩梦般将他攫住的眩晕中,他感到长明抓住了他的手。
瑶山的四个师弟,个个都是谢真看着长大,但他常觉得裴心是不同的。他来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小得简直像一只落了水的猫。
他还记得遇到裴心的那个秋天,越地的枫林似有预兆般,漫天赤色如血。原本只是适逢其会的援手,那个孩子被他从火海中抱出,在搜寻其他家人的时候一直趴在他怀里。他哭起来声音也很轻,一只手抓着衣襟,微微仰着头,像是不想弄脏他的白衣服。
那时候,掌门清醒的时候已经很少,谢真把大部分功夫都用来照顾这个小师弟,许久没有下山,导致长明还和他单方面生了闷气,并寄来数封长信以示抗议。
虽然掌门没叫他收徒,可他心里是把小裴当做徒弟的。他常觉得自己身为大师兄,却除了练剑没别的精通,前面三个师弟的成长,总要多仰赖渊博多识的掌门。等到了小裴这里,他别无他法,只有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小裴聪明,也肯吃苦。当初谢真练剑,他也跟着练剑,后来谢真发现他在剑之一道上天赋平平,反倒是弓箭上极有灵气,于是又带他向正清门的长老学弓箭,打造了“射月”给他。
从始至终,他既不沮丧也不灰心,少年人的意气如同一池清水,透澈澄明。
他喜欢穿方便拉弓的紧袖,袖子上两圈银线,长发高高束起,眉目舒朗,神采飞扬。他到哪里都带着射月,以至于仙门中人对这把弓比对他本人还熟悉,不认识他的只要一见到这银弓,就知道他就是那个“瑶山的小师弟”。
第一次下山之前,谢真问他:“行走世间,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裴想了想:“我觉得,是师兄讲的,‘若你觉得这是好事,就去做’。”
谢真:“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别乱讲啊!……总之,不要逞强,量力而行。我相信小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射月亭中,那汉子已经走了,剩下一个半满的酒杯,孤零零地放在塑像前。
长明仍然握着他的手。谢真低声说:“我没事。”
他走近塑像,仔仔细细地打量。只有银弓,还能让他把这塑像与昔日的小裴稍微联系起来,至于其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看一眼,那石像上的一道道痕迹就化作千刀万剑,刻向他心上。
回过神时,谢真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长时间的呆。夜凉风静,他在这里站了多久,长明也就在一旁默默地陪他站了多久。
长明早已不是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了,他神色沉沉,只有目光中透出忧心。谢真见他的样子,反倒拍拍他手臂道:“没关系。先回去吧。”
他们回到晋平城的住宅时,松鼠妖被他们之间沉重的气氛吓了一跳,心道是不是在城里生了不愉快,却又不敢问,只请他们进去,并把长明之前要的东西奉上。
用过晚饭,谢真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言谈一如平常。他过去惯于扮演被人依靠的角色,早就习惯于将情绪藏在心中,免得连累周围人与他一起烦恼。
他们坐在小院中,松鼠妖送上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册绢制古书,看起来有了些年头,保存还完好。另有一本较新的书册,书封上写着编号:“这是殿下之前指名要的。”
“雀蛇相关的古籍。”长明解释道,再拿起那本新书,“以及芜江水患的记录。”
谢真讶道:“这么快就拿到了?”
松鼠妖退下后,长明说:“雀蛇之灾后,为免重蹈覆辙,王庭与昭云部在越地设下耳目,如再有为患的大妖现身人世,妖部可以第一时间得知。”
谢真:“这是好事啊。”
他知道这种举措必然是长明继位后推行的,指望从前的王庭做这种实事,又要按着妖部的头一起干,那简直比让他们吃土还难。
“越地靠近燕乡,前些年妖族在此处的名声已经有些起色,结果芜江水患后,你也可以想到是个什么情况。”长明道,“此地居民厌恶妖类,他们并不知道雀蛇的妖军与一般的妖族有何区别,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谢真叹了口气。正清门在越地有许多宫观,不过想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会主动去替妖族分辩什么的。
长明收回手,指尖一弹,把石桌上的灯点亮,两人便各自取一本书册,在夜凉如水的小院子里看起来。
毕竟曾是昭云部主将一脉,雀蛇家系牧氏,在王庭的古籍中有着详细的记载。
从这些记载中看,长明说他们容易发疯,实际上已经很给他们留面子。这岂止是容易,从整个雀蛇族中找出几条不疯的都难。
要说昭云部为什么曾经让这疯得很厉害的一族担任主将,归根结底,雀蛇一族疯归疯,强也是真的强。当初昭云部力压静流与繁岭,是当之无愧的妖族三部之首,王庭也对牧氏多有倚重。霜天之乱时,牧氏力守西南,昭云部后来的声势,正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世易时移,战火停息后,主将时不时发疯的问题,就越来越难以被部众容忍。牧氏一族往往在少年时期就开始显露出疯狂的征兆,年纪渐长后更是难以预测。不仅喜怒无常,动辄殃及无辜,甚至疯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按照古籍记载,至少有三成的雀蛇牧氏是自戕而亡。
这诞生了无数个暴君的家族,最终被他们曾经守护,也曾经折磨过的部众推翻,关入禁地。曾经显赫的牧氏一脉沦为阶下囚,自此世间再难见到他们的踪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